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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体的继承者(第6/10页)


听到我不想去时她并没感到吃惊。

“谁都不想去,”她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人想去参加葬礼。不过,必须要去。有时你要学习面对一些事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她的敏捷和热心让人感觉虚伪和庸俗。我不信任她。当人们告诉你有时候你要去面对,当他们催促你面对摆在你面前的痛苦、猥亵、讨厌的事实时,在这接近背叛的边缘,他们的声音里总是掩饰不住那种冷酷的庆幸意味,以及对伤害你的贪婪渴望。是的,父母亲也是这样;父母亲尤其是这样。

“死亡是什么?”母亲继续带着不祥的欢快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那么,首先,人是什么?大部分是水,只是一般的水。人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碳,最简单的元素。他们是怎么说的?值九十八美分?就是这样。不过它的构成方式很奇特。构成的方式,心脏和肺,还有肝、胰腺、胃、大脑。所有这些东西,它们叫什么?元素的化合!把它们化合在一起—化合物的化合—你就得到了人!我们把它叫作克雷格叔叔,或者你父亲或者我。可就是这些化合物,这些构成成分,暂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运作。然后,某个零件磨损了,坏掉了。克雷格叔叔的情况是心脏出了毛病。所以我们说他死了,人死了,但这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人类的方式。如果不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如果我们考虑的是自然界,自然的一切都生生不息,一部分坏死—不是死,而是改变,我想说的是改变,变成别的,所有组成人的元素改变,再次回归自然,在鸟类、动物和花草身上一再重现—克雷格叔叔不一定是克雷格叔叔!他可能是一种花!”

“我会晕车的,”我说,“我会呕吐。”

“你不会的。”母亲穿着连身衬裙,在往露出的胳膊上涂古龙香水。她把藏青色绉纱裙套过头顶。“过来帮我拉上拉链。这么热的天穿这种裙子。我能闻到上面的清洁剂味儿,天热时味道更浓。让我告诉你我几星期前读的一篇文章。它和我现在所说的状况太吻合了。”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帽子,在我的小衣柜镜前戴上,匆匆把前面的头发塞进帽子,后面留了一些。那是一顶战争期间流行的颜色讨厌的碉堡帽—空军蓝。

“人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她接着说,“当一个人死掉—像我们说的—只是一个或若干部分磨损了,某些其他部分可能还会运作三四十年。比如克雷格叔叔—他的肾也许非常健康,可以给一个患了肾病的年轻人用。这篇文章说—将来这些部分会被利用起来!应该是这样。下楼吧。”

我跟着她下楼到厨房。她开始对着洗手盆上挂着的黑乎乎的镜子涂胭脂,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化妆盒放在那里,在洗手盆上方油腻的架子上,和又黑又旧的药瓶、剃须刀片、牙粉还有凡士林一起,堆在一堆东西上面。

“移植它们!比如眼睛。已经可以移植眼睛了,不是全部而是角膜,我想是这样。那只是开始。将来一定能移植心脏、肺和身体所需要的所有器官。甚至大脑—我想,能移植大脑吗?那样所有这些部分都不会死,它们会作为别人的一部分活下去,另一个化合物的组成部分。那样你就不能恰当地谈论死亡了。‘活体继承者’,这就是那篇文章的标题。我们可能都是其他身体的继承者,也都是捐赠者。我们现在知道了,死亡将被彻底摆脱!”

父亲已经下楼来,穿着黑西装。

“你打算在葬礼上和他们讨论这些想法吗?”

母亲以现实的语气说:“不会。”

“因为他们有另一套观念,他们很容易沮丧。”

“我从来不想让任何人沮丧,”母亲说,“从来不!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妙。有它的独特之处。它不是比天堂和地狱更好吗?我真不明白人们,我从来不明白他们实际上相信什么。他们是不是认为你克雷格叔叔现在正穿着白色长睡衣飘浮在来世呢?或者认为把他埋在土里他就会腐烂呢?”

“两种想法都有。”父亲说,在厨房中间,他把胳膊搭在母亲肩上,轻柔而严肃地搂着她,小心不碰到她的帽子和刚涂好粉的脸。

以前我有时希望这样,希望看到父母亲用眼神或拥抱表明的那种浪漫—我没有想到感情—它曾经把他们吸引并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看到母亲变得温顺和不知所措—这一点是从她弯着的背表现出来的,而不是从她的语言中—看到父亲如此轻柔、怜惜和忧伤地抚摩着她,他的忧伤和克雷格叔叔没有多大关系,让我很是震惊,我想要对着他们大叫,制止他们,让他们回到分开的、最终的、没有支撑的自己。我害怕他们会继续表现出和克雷格叔叔的死一样我不想看到的情况。

“欧文不必去。”我痛苦地说。我把我的脸压在纱门疏松的网孔里,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旧马车上,光着腿,肮脏,遥远,假装他是别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大篷车上的阿拉伯人,或狗拉雪橇上的爱斯基摩人。

我的话让他们拉开了距离,母亲叹息着:“欧文年纪还小。”

房子好像拼图上的迷宫,纸上的拼图,在某个方块或房间里有一个黑点;你要找到通向它的路,或者离开它出来的路。现在,那个黑点就是克雷格叔叔的尸体,我关心的完全不是如何找到通向它的路,而是怎样回避它,不去打开甚至显得最安全的门,因为担心后面会有什么伸出来。

干草垛还在那里。上星期我在这里时,收割了干草,它们一直长到阳台的台阶边缘。我把它们卷成光滑完美的蜂巢,有一人多高。傍晚,当太阳落山,它们先是投下长长的突出的影子,然后变成灰色的实体,形成了一个村子,或者如果你环顾房子四周的田地,这些草垛就组成了一整个城市,全都是秘密的一模一样的紫灰色小屋。但是,其中一间倒塌了,它柔软而残败,吸引我跳进去。我会向后退,退到台阶附近,然后双臂热情地张开,向它奔去,降落到新鲜干草的深处,它还是温暖的,散发着正在生长的草的气息。草垛中满是凋谢的花—白紫相间的麝香、黄色的云兰、不知名的小蓝花。我的胳膊、腿和脸上都是划伤,当我从草垛爬起来,在河边刮过的微风中,这些划伤会刺痛,发热。

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也加入进来,跳进干草垛。她们的围裙飞舞着,彼此大笑着。到一定时候,她们会变得犹豫,不再继续忘我地跳跃,以高雅的坐姿降落,手张开,就像撑在软软的垫子上,或者抱着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