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第7/8页)
我们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在那儿走着。会下雨吗?我们说。你感觉到有雨滴吗?我想我感觉到了雨滴。也许不是。这不是在礼节性地谈论天气—这一对话的语境是打球。我们会打完这一局吗?
结果是一局没打完就落下了一滴雨,绝对是一滴雨,接着是又一滴,然后是雨花飞溅,越来越大。迈克看着球场的尽头,那里的云变了颜色,从白色变成了深蓝,他说:“我们的好天气来了。”并没有特别警觉和失望的意思。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系好球袋。
我们现在差不多到了离会所最远的一头了。鸟儿越发骚动了,焦虑地在上方游移不定地盘旋。树梢在晃动,还有一种声音—似乎就在我们头顶—像裹满了石头的浪花撞上了堤岸。迈克说:“好吧,我们还是进到这里来吧。”他拉着我的手,匆匆穿过修剪过的草坪,进入球场与河流之间的灌木和高高的草丛里。
草丛边的灌木,叶子的颜色很深,中规中矩的,仿佛是设在那里的树篱,可其实它们是野生的,一丛一丛,看起来密密层层,不过走近了能发现小小的开口,是动物或来捡高尔夫球的人踩出来的窄道。地面稍微向下倾斜,一旦你穿过了不规则的灌木墙,就能看见一部分河段—这就是为什么会所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河滨高尔夫俱乐部”。河水铁灰,好像在翻滚,不像池水,会在这样的雨中被劈起碎浪。在我们与河流之间有一片杂草地,好像都开花了。一枝黄花,还有凤仙,长有红色黄色的钟形花冠,还有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我想是开花的荨麻,还有野紫菀。还有葡萄藤,抓牢了攀附在任何它够得到的东西上,在地上盘结缠绕。这里土质柔软,不是很黏。甚至连根茎最为纤弱的植物都长到了一人多高。我们停下来,透过这些植物仰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树木,像花束般摇晃。从午夜般漆黑的云层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真的下雨了,紧随着泼向我们的雨花而来,但好像还不只是雨。仿佛一大片天空滑落了,压顶而下,喧闹而坚决,呈现出不易辨认却又活生生的形体。雨幕—不是薄纱,而是厚重的狂乱飘舞的雨幕—被驱至这一形体的前方。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可感觉到的却只是轻盈懒散的雨滴。我们几乎就像是透过窗子往外看,不太相信窗子会破碎,直到它真的破碎了,风和雨一下子打到我们身上,我的头发被扬起,在头顶四散飞舞。我感觉我的皮肤也紧接着要被掀起来了。
我试图转身—我感到一阵以前没有过的冲动,想冲出灌木,朝会所跑。但是我动不了。连站都很艰难—一到开阔地上,风就会立刻把你打翻在地。
迈克弯着腰,低着头,顶风穿过杂草,挪到我前边,拉着我的胳膊。然后他面对着我,挡在我和风暴之间,和牙签的作用差不多。他正对着我的脸说了什么,但是我听不见。他在叫喊,但是一点声音都传不到我的耳朵里。他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手挪到我的手腕处,紧紧握着。他把我向下拉—我们俩都踉踉跄跄地试图改变一下位置—这样我们就蹲在了地上。我们靠得那么近,都无法直视对方—只能往下看,看脚边雨水劈开泥土形成的小涓流、倒下的植物和我们湿透的鞋子,就连这些都是透过从我们脸上泄下来的瀑布看到的。
迈克放开我的手腕,用手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触摸依然是克制的,而不仅仅是安慰。
我们就这样直到风停下来。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也许只是两三分钟。雨还在下,但是现在是普通的大雨了。他把手拿开,我们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我们的衬衣和裤子紧紧贴在身上。我的头发如女巫的长发般一绺绺地挂在脸上,他的头发像一条条短而黑的尾巴贴在额头上。我们试图微笑,但是几乎没有力气了。然后我们短暂地拥吻。这更像是庆祝我们顺利逃生的仪式,而不是身体的需要。我们的嘴唇彼此滑过,光滑而冰冷,拥抱的压力让我们有点发冷,因为新鲜的水从我们的衣服里被挤了出来。
雨势渐渐变小。我们微微摇晃着,穿过被压平了一半的草丛和茂密潮湿的灌木。大树枝散落在球场各处。直到后来我才想到,任何一根树枝都能置我们于死地。
我们在开阔地里走着,绕过落下的枝叶。雨差不多已经停了,天空清亮起来。我低头走着—这样我头发上的水就落到地上而不是流到脸上了—我感觉到太阳照在我的背上,我抬头望向它节日般的光芒。
我站定,深吸了口气,把头发从脸上甩开。现在是时候了,我们浑身湿透,安全,面对阳光。现在该说点什么了。
“有些事我还没有对你说。”
他的声音就如雨后即现的太阳,让我大吃一惊,只不过是以相反的方式,其中有一种沉重、警告的意味—果断中包含着歉意。
“是关于我们最小的孩子的,”他说,“我们的小儿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
“他被车碾死了,”他说,“是我在车道上倒车时把他碾死的。”
我又停了下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我们都盯着前方。
“他名叫布赖恩。三岁。
“情况是这样,我以为他在楼上,在床上。其他人还没有睡,先让他上床了。然后他又起来了。
“我本应该看一看的。我本应该好好看看的。”
我想到迈克从车上下来的那个时刻。他一定会惊叫。孩子的母亲从房子里跑出来的那一刻。这不是他,他不在这里,这事没有发生。
在楼上的床上。
他又开始走,进了停车场。我紧跟在他后面。我什么都没说—没有一句善意、平常、没用的话。我们已经用不着说那些话了。
他没有说,这是他的错,他永远无法忘记,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是他尽力了。
或者,他妻子原谅了他,但是她也永远忘不了。
我知道这一切。现在我知道他是跌到了谷底。只有他知道—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谷底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和他妻子都知道,这件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样的事情不是让人劳燕分飞就是把他们绑在一起,一生一世。他们不会始终生活在谷底,而是对它有共同的了解—那个寒冷、空虚、封闭的中心地带。
这可能会落在任何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