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亚圣女(第7/12页)

但我并不沮丧。我的生活早已发生了疯狂的转变,我每天为之悔恨的事情同时也是我的骄傲。我感觉自己已经以全新的面貌重生于世。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一杯咖啡或者红汤,直到它几乎没有一丝热气,就这么待上一个小时。我漫无目的地读书,读那些早就想读的书里的散句。这些句子总是令我满足,它们是如此优美独特,总是让我陷入一种特别的状态,全然忘却了其他的词句。我恍惚而又警觉,与所有人隔绝却随时觉察着这城市本身—它似乎是个奇怪的地方。

一座小城,位于国家最西边,游客们都来这里买假货。帝陀表的店面、双层巴士、花盆、马车:简直算得上失礼。不过,这儿有街上露出的海色,每天沿着开满金雀花的悬崖散步的悠闲健壮的老人,在风里弓身前行,花园里种着南美杉和漂亮灌木的破烂平房,虽然它们看上去稍微有点奇怪。春天到来的时候,栗子树开花,街边的山楂树也开出红白色的花,油性阔叶灌木更会开满茂密的粉色、玫红色的花朵,这幅景象你在内陆可是永远也无法见到的。我觉得,它就像是小说里的城镇—从以新西兰或塔斯马尼亚岛为背景的小说里移植而来的海滨城镇。但是,它仍然也有北美的特点。毕竟,有那么多人是从温尼伯和萨斯喀彻温来到这里的。中午的时候,饭菜的味道会从穷人们简陋的公寓里飘出来,煎肉、炖菜—农场的晚餐都是中午时分在狭小的厨房里烹制的。

我简直没法表达自己对它的喜爱。当然,这里不是一个新起步的商人应该寻找的地方—那种拥有可能促进商业成功的喧闹和活力的地方。没太多事可做,这是此地传达给我的信息。要是一个开店的商人根本不介意这种“没太多事可做”的信息,你就得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开店是为了卖东西,他们希望生意忙碌,这样才能扩大店面,然后才能卖出更多的东西,变得富裕,然后他们就再也不必亲自待在店里了。难道不是吗?不过,难道没有另外一种人吗?他们开店是希望有个容身之所,里面都是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纱线、茶杯,或者是书—他们只想过得舒舒服服的。他们将会成为街区的一部分,街道的一部分,每个人城镇地图的一部分,并最终成为每个人记忆的一部分。他们会在半上午坐下喝杯咖啡,他们会在圣诞节挂出熟悉的毛条拉花彩带,他们会在春天摆出新货之前擦洗玻璃。小店,对于这些人来说,就像某些人的林中木屋—是一个避难所,也是一种正当存在。

当然,也需要有一些顾客。房租到期的时候,书可不会自己交租。我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因此我才有可能来到这里,经营这家小书店—但除非业务好转,否则我只能支撑到这个夏天。我很清楚这一点。随着天气转暖,我很高兴书店的顾客越来越多,卖出的书也越来越多,书店很有希望继续经营下去。学期末的时候,学校经常以书作为奖励,这也给书店带来了很多老师,他们总是带着书单、赞美,很遗憾,还带着打折的期望。来逛书店的人往往也会买书,有些人渐渐成为我的朋友—我在这里拥有的那种朋友,在这里,我好像很乐于每天和人们交谈却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当洛塔尔和牧师第一眼看到斯库台的时候,它看上去像是飘浮在沼泽地上,城里的圆顶和尖顶闪着微光,仿佛是由雾气组成。但是,当他们在暮色初降时走进城里,那种宁静却完全消失不见。街道上铺着粗糙的大石,到处是人和驴车、流浪狗和被赶往某处的猪群,空气闻起来有烟火味、烧饭味、动物粪便以及某种难闻的东西—像是腐烂的兽皮。有个男人肩上放着一只鹦鹉走了过去。那只鸟仿佛在用某种未知的语言尖声叫骂。牧师数次拦下路人,询问去往主教家的路。可他们要么不发一言就从牧师身边挤走,要么嘲笑他,要么说些他根本听不明白的话。一个男孩说他可以带路,但是要收钱。

“我们没有钱。”牧师回答。他把洛塔尔拉进一个门道里坐下休息。“在马拉希阿马达,”他说,“很多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很快就会改变态度。”

洛塔尔要从牧师身边逃离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一个原因就是,她去问路的话,还不如牧师呢;另一个原因是,她感觉他们就像是互相依存的盟友,离开彼此的视线就没法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依赖他皮肤的味道,他那大阔步中包含的愤愤不平的决心,他那茂密的黑色胡须。

牧师跳了起来,说他想起来了—他现在记起了去主教家的路。他急匆匆地走在前面,穿过狭窄的、两侧是高墙的小巷,那里根本看不见房子和院子—只能看见墙壁和门。铺路的石头高低不平,跟那条干枯的河床一样难走。但他记得的路没错,走到主教家门口的时候,他发出了胜利的喊声。

几声高声争辩之后,一位仆人打开门,领着他们进去。他让洛塔尔坐在一进门的地上,领着牧师到房子里去见主教。很快,有人被派往英国领事馆(当时没告诉洛塔尔),他带回了领事的男仆。当时天已经黑了,领事的男仆提着一盏灯笼。洛塔尔又被带往别处。她跟着男仆和他的灯笼去了领事馆。

院子里有一缸给她洗澡用的热水,她的衣服被拿走了,很可能是烧掉了。他们剪掉了她那油腻腻、长满寄生虫的头发,还在头皮上倒满了煤油。她得说出自己的故事—如何来到马拉希阿马达的—这有些困难,因为她已经不习惯讲英语,而且时间感觉是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她要重新学着在床垫上睡觉,在椅子上落座,用刀叉吃饭。

他们尽快把她送上了船。

夏洛特停下来,说:“这部分没什么意思。”

我之所以来维多利亚,是因为这里是国内距离安大略省伦敦市最远的地方。在伦敦,我和丈夫唐纳德把家里地下室的房子租给了一对夫妇,尼尔森和西尔维娅。尼尔森是大学里英语专业的学生,西尔维娅是一位护士。唐纳德是一位皮肤科医生,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玛丽·雪莱的论文—进展不快。我们结识是因为我去找他看脖子上的疹子。他比我大八岁—高个子,红红的脸颊上长着雀斑,比看起来要聪明。一位皮肤科医生看到的总是悲痛和绝望,尽管人们来找他看的病没有肿瘤和动脉堵塞那么严重。他看到了内部的破坏和极其不幸的命运,他看到了爱和欢乐是如何被一小块病变的细胞所支配。这种经历使唐纳德变得和善,一种谨慎而冷淡的和善。他说我的疹子很可能是因为压力,还说,一旦我控制住几个问题,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