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旅馆(第5/7页)
你没提到你那忙碌又有活力的年轻妻子是不是也打算加入这份家族情谊。我很惊讶你竟然还需要其他交际。我在媒体上好像经常听闻这种“老夫少妻”式的关系如何令人振奋,男人们又是多么愉快地专注于家庭生活和为人父母。(未提及同龄女人们的尝试,以及那些女人所不得不安于的寂寞生活。)所以,也许你需要的是赶紧做爸爸,好借此获得一种“家庭感”。
盖尔很惊讶自己竟然写得如此顺畅。她总是很头疼写信,写出来往往无趣而肤浅,而且里面都是破折号和不完整的句子,还把时间仓促当作借口。她从哪儿得来这种牙尖嘴利的文风—也许是从书里,比如那些徽章佩戴权的废话?她在夜色里走出去寄信,感觉勇敢而称心。但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永远也不会回信的,她将再也收不到他的信。
她起床出了门,想在清晨去散散步。商店都还关着门,前面图书馆的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拉着活动百叶窗。她一直走到了河边,那里的旅馆旁有一个长条形的公园。白天晚些时候,她根本不能来这个公园逛逛或者坐一会儿,因为旅馆的外廊挤满了闹哄哄喝啤酒的人,弄得公园里喧闹无比,而且说不定还有酒瓶扔进来。现在的外廊空荡荡的,门都关着,她走到树下去。棕黄色的河水从红树树桩间缓慢地流过,鸟儿们飞过河面落到了旅馆的屋顶上。她本以为是海鸥,但它们不是。这些鸟比海鸥小,雪白的翅膀和前胸上带着一抹抹的粉色。
公园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坐在长椅边的轮椅里—她认出来,他们和她住在同一栋楼里,每天都出来散步。有一次,她帮忙撑着栅栏门好让他们通过。盖尔在商店里见过他们,还隔着窗户看到他们坐在那间茶馆里。轮椅里那个男人看上去年迈多病,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水泡过的旧画。他戴着墨镜,头上是黑色的假发,还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全身都裹在毯子里。即使是大白天太阳很热的时候—每次见到他们—他都裹着这条花格呢毯子。推轮椅的人现在坐在长椅上,他很年轻,看起来像是个个头过高的孩子。他非常高,四肢粗大,但没什么男子气概。一个年轻的巨人,迷失于自己的疆域内。魁梧但不精壮,粗大的四肢和脖颈里充满了僵硬,也许是怯懦。红色的毛发不仅长在头上和裸露的胳膊上,还从衬衫的扣眼里露了出来。
盖尔停下脚步,跟他们说早上好。那个年轻男人跟蚊子哼哼似的小声回答了一句。看上去他已经习惯了带着高贵的冷漠去看待这个世界,但盖尔觉得自己的问候让他尴尬或者惊疑地一颤。不过,她仍然继续说道:“这种到处可见的鸟是什么鸟?”
“粉红凤头鹦鹉。”年轻人说得好像那是她童年的小名。她正想请他再说一遍,那老人却突然大喊了一串听起来像是诅咒的话。他既有欧洲口音又有澳大利亚口音,盖尔根本听不懂那些话,但其中毫无疑问充满了强烈的恶意。而且这些话就是冲着她说的—老人身子前倾,像是要从束缚自己的轮椅中挣脱出来,冲向她,把她赶出自己的视线。年轻人并没有道歉,像是根本没注意到盖尔一样,他俯身向前,轻轻把老人按回轮椅,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着什么。盖尔觉得自己不会得到什么解释,于是挪步走开了。
十天过去了,没有信件,没有消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每天出去散步—这简直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这栋米拉马尔公寓距离威尔所在的街道大约只有一英里,她再也没有去过那条路,也没再去过那家她曾经告诉店员自己来自得克萨斯的商店。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第一天何以会那么莽撞大胆。她只在周围的街道散步。这些街道都是沿着山脊而建。在房屋集中的山脊之间是一些溪谷,里面到处是树木和小鸟。即使顶着大太阳,这些鸟儿也静不下来。喜鹊们令人不安地叽喳个不停,有时还威胁地飞过她的浅色帽子。一种名字发音类似“盖尔”的鸟一边傻兮兮地大声鸣叫,一边盘旋上升然后落进枝叶之间。盖尔一直走到自己浑身冒汗、头晕目眩,简直快要中暑了。她热得浑身颤抖—如此恐惧又如此渴望见到威尔那无比熟悉的身影,那矮小自信、昂首阔步的躯壳里,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能令她痛苦或满足的东西。
亲爱的索纳比先生:
我写这封短信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在上次回信中的无礼和急躁。最近我的压力很大,已经请了假以便调整和恢复。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言谈举止没法像正常时那么好……
有天,她走过那家旅馆和公园。旅馆外廊上全是那些下午闹哄哄喝酒的人。公园里的树上开满了花。花朵的颜色她曾经见过,但以前根本无法想象这种颜色会出现在树上—那是一种泛着银光的蓝色或者紫色,那么雅致那么美丽,你简直觉得它能让一切归于宁静、归于沉思,但显然它没有做到。
走回米拉马尔公寓的时候,她看到那个红发的年轻人站在楼下的大厅里、他和老人所住的公寓门口,公寓紧闭的门后传出不停指责的声音。
这次,年轻人冲她笑了笑。她停下脚步,他们一起站在那儿听着。
盖尔说:“要是你等着的时候想找个地方坐坐,欢迎你到楼上来。”
他摇了摇头,仍然保持着微笑,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玩笑。她觉得走开之前应该再对他说点儿什么,于是就向他询问公园里的那些树。“旅馆旁边的那些树,”她说,“就是那天早上遇到你的地方,现在全都开花了。它们叫什么树?”
他说了个词,她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蓝花楹[2],”他说,“那旅馆就是蓝花楹旅馆。”
亲爱的索纳比女士:
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收到了你的两封信。我读错了顺序,不过这也不要紧。
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回了一趟加拿大,去参加她的葬礼。那里的秋天很冷。很多东西都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跟你说这些。咱们之间一开始不太顺利。不过,即使没收到你第二封解释的信,我想,收到第一封时我也会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我给你写了一封尖刻、令人不快的信,你用同样的方式回了一封。你那种以牙还牙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即使冒险让你为徽章使用权的事儿生气,我也想说一句,咱们很可能真的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