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旅馆(第6/7页)
我在这里总有种漂泊感。我钦佩我的妻子和她那些剧院的朋友们,为着他们那种热忱、率真和投入,还有那种用自己的才华创造更美好世界的希望。(必须说一句,尽管在我看来,那种希望和热忱往往超过了他们的才华。)但我无法融入他们之中。我必须得说,他们比我更早看到了这一点。肯定是因为可怕的长途飞行带来的时差把我弄得糊里糊涂,所以我才能面对这一事实,还把它写在信里寄给了你—你有自己的烦心事,而且已经明确表示不愿意被我打扰。在我用更多胡言乱语骚扰你之前,还是就此搁笔吧。要是你根本懒得读完这封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你……
盖尔躺在沙发上,用双手把信贴在胸口。很多东西都变了。他回过了沃利,那么—肯定有人告诉他,她卖掉了店铺,出发周游世界去了。不过,他以前没听说过吗?从克莉塔那儿?也许没有,克莉塔的嘴很严。就在盖尔离开之前,她住进医院时说过:“我暂时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人写信联系。那些难免都有点儿戏剧性。”
克莉塔死了。
盖尔知道克莉塔有一天会死,但总觉得当她,盖尔,待在这里的时候,那里的一切都会保持静止,不会真正发生什么。克莉塔去世了,威尔除了桑迪就举目无亲了,也许桑迪对他来说早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有人敲门。盖尔受惊跳了起来,赶紧找条头巾裹住头发。是公寓的管理员,喊着她的假名。
“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人来这里询问索纳比小姐的事儿。我说,哦,她已经死了,死了一段时间了。那人说,哦,是吗?我说是的。他说,哦,这就奇怪了。”
“他说为什么了吗?”盖尔说,“他说为什么奇怪了吗?”
“没有。我说,她是死在医院里的。我们公寓现在住的是一位美国女士。你告诉过我你是从美国哪里来的,我想不起来了。他听起来也像是美国人,所以可能对他有些意义。我还说,索纳比小姐去世后有一封寄给她的信,是你写的吗?我把信退回去了。他说是他写的,但是从没收到过退信。肯定是有点儿误会,他说。”
盖尔说,肯定是。“比如,认错人了。”她说。
“是的,很可能。”
亲爱的索纳比女士:
我刚刚知道你已经去世了。我知道生活很奇怪,但以前从来没发现竟然如此奇怪。你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索纳比家族徽章佩戴权的事儿都是一派胡言。你肯定是个很闲的人,大脑里全是幻想。我很生气自己被卷入其中,不过我想我也能理解这种诱惑力。我认为现在你欠我一个解释,我之前的阐述是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个玩笑?难道我所面对的是坟墓里出来的“时尚采购员”?(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或者这就是事实?)
出去买食物的时候,盖尔走的是这栋楼的后门,绕了个圈子才去商店。从后门回来的时候,她碰见那个红发的年轻人站在垃圾桶之间。要不是他那么高的话,你还以为他是藏在那儿的呢。她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他含着眼泪看着她,好像那眼泪不是别的,而是普通的波状镜片似的。
“你父亲病了?”盖尔对他说。她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是父子关系,虽然年龄差距好像比一般的父子大些,两人长得也不像,而且年轻人的那种耐心和忠实已经远远超出—在当今甚至有悖于—一个儿子通常所能做到的。但他们也完全不像是雇主和护工。
“不是。”年轻人说。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平静,但脸上那种红发人的敏感皮肤下却涌起了一抹红晕。
爱人,盖尔想。她突然确定了这一点,感到一阵同情,还有一种奇怪的满足。
爱人。
天黑后她去看邮箱,里面有另外一封信。
我还以为你为了“时尚采购”出门短期旅行去了,但管理员说你自从租了公寓就根本没出过门儿,所以我不得不猜想你还在“请假”当中。他还告诉我你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我觉得咱们可以互相描述一下彼此—然后颤抖着交换照片—以那些通过报纸广告结识的人常用的粗鲁方式。看来,我为了结识你而做的所有尝试,都只不过让我自己更像个傻瓜。当然,这也没什么新奇的……
盖尔两天没出房门。牛奶喝完了,她就喝黑咖啡。要是咖啡也喝完了怎么办?她吃的饭也很奇怪—没有面包做三明治,她就把金枪鱼泥抹在饼干上,剩的一点儿干奶酪,几个芒果。她上楼来到米拉马尔公寓楼上的大厅—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看里面有没有人—走到能俯视大街的拱窗边。忽然,她找回了很久以前的一种感觉—望着外面的街道,一小段能看到的地方,期待那里出现一辆车,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现在甚至能想起等过的那些车—一辆蓝色的迷你奥斯汀,一辆栗色的雪佛兰,一辆家用客货。她鲁莽地非法短途乘坐过那些车。在认识威尔很久以前。
她不知道威尔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不知道他现在的发型,也不知道他走路的样子和表情有没有随着此地的生活而有所改变。他怎么也不可能比她的变化更大。公寓里没有镜子,只有卫生间的柜子上有面小镜子。即使镜子小,也能看出她现在消瘦了多少、脸上的皮肤粗糙了多少。在这种气候下,白皙的皮肤往往变得干枯起皱,她的却像是暗沉的帆布。这可以补救—她知道这点。化一个合适的妆,就能变成一种异国的阴郁。有问题的是她的头发—发根处已经露出了原本的红色,其中夹杂着闪亮的灰发。几乎所有的时间,她都把头发掩盖在头巾里。
管理员再次敲门的时候,她有过一两秒疯狂的期待。他开始大喊她的名字:“马西太太!马西太太!哦,我希望你在里面。你能不能下楼来帮帮我。是楼下那个老家伙,他从床上摔下来了。”
他在她前面下楼,紧紧抓着扶手,每一步都摇摇晃晃、猛地踩到下一级台阶上。
“我想,他的朋友不在。我昨天就没看到他,我试图留意这些人,但不想打扰他们。我觉得他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了。打扫大厅的时候,我听见砰的一声,就赶紧返回去,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老家伙就一个人,躺在地板上。”
这个公寓并不比盖尔的大,布局也一样。竹帘外面还挂着窗帘,所以屋子里很暗。房间里充满香烟和剩饭的味道,还有一种空气清新剂的松香味。沙发床拉开成了双人床,那个老男人就躺在旁边的地上,把床单也扯了下来。他的脑袋没戴假发,光滑得像一块脏兮兮的肥皂。他的眼睛半闭,胸腔深处发出一种声音,像是绝望地想要打着火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