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第6/7页)

人们对于这种痛苦不会有任何耐心。又怎么会有呢?受难者必须放弃同情,断绝尊严,自己对付灾难。最糟的是,人们还会煞费苦心地告诉你,这不是真正的爱情。这一波一波的欲望,依赖,膜拜和悖逆,这些心甘情愿但是可怕的转变—它们不是真正的爱情。

斯泰拉过去时常告诉他,他对于爱情并不感兴趣。“甚至也不是性。我觉得你甚至对性也不感兴趣,大卫。我觉得你感兴趣的只是当一个坏坏的大男孩。”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和斯泰拉继续生活下去,或者娶了凯瑟琳。所谓懂得真正的爱情的人应该是罗恩吧,罗恩和玛丽的那个罗恩。

大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他这么想,也这么说过。他知道蒂娜并非真的那样狂野、贪婪或者堕落,像他假装的那样,或者像她自己有时候假装的那样。再过十年,她也不会被她疯狂的生活毁掉,也不会变成什么迷人的婊子。她只会变成个在洗衣店里被孩子们缠着的妇人。那个老派的词“娼妓”,他用来描述她的,其实并不贴切—和她其实没多大关系,就像“嬉皮士”与凯瑟琳没多大关系一样—这会儿凯瑟琳他连想都不愿想。他知道,蒂娜的伪装一旦破裂了,就像凯瑟琳的那样,那他迟早不得不再换人。无论如何,那对他来说都是迟早的事—再换个人。

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冷眼旁观着自己,不过这种认知和洞察,对于他此刻腹部的震颤、急切甜蜜的腺体分泌和狂乱的祈祷都丝毫不起作用。

“先生?你想继续打下去吗?”

他们这天早些时候拜访的护理中心叫作白壳杨之家,是根据湖边大量生长的白壳杨树命的名。这是十九世纪一位百万富翁建造的一幢巨大的石头宅邸,现如今到处搭着活动坡道和救生梯,已经面目全非了。

前院草坪上那堆轮椅中间,有不少声音召唤着斯泰拉。她喊了好几个名字作答,特地绕过去握握手,送上几个吻。她这里那里来来回回,好似一只肥胖的蜂鸟。

她回到大卫身边时唱道:

我是你的小阳光,矮矮又胖胖

把我转一转,倒一倒![5]

她气喘吁吁地说:“实际上应该是茶壶啦。我想你不会觉得爹地有多大变化的,除了现在眼睛变成全瞎了。”

她领着他穿过刷了绿油漆、装了低矮的假天花板(以节省取暖费)的走廊,走廊里挂着按照数字序号填色的图画,还有消毒水味儿和其他各种味道。后门的门廊上,她爸爸独自坐着,裹着毯子,绑在轮椅上,这是为了防止他跌下来。

爸爸问:“大卫?”

声音仿佛从他体内一个深深的、阴湿的洞穴里发出,受嘴唇、下巴或舌头的阻碍而走了样,后者似乎动也没动。他的脑袋也没挪动。

斯泰拉走到椅子后,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动作非常轻柔。

“是的,是大卫来了,爹地。”她说,“你认得他的脚步声!”

爸爸没回答。大卫弯腰摸摸老人的手,与想象中不同,它们并不冰凉,而是温暖干燥的。他把威士忌酒瓶塞进这双手。

“小心点,他抓不住。”斯泰拉轻声说。大卫用手稳住酒瓶,斯泰拉推来一把椅子,这样他可以坐在她爸爸对面。

“还是同样的礼物,”大卫说。

岳父发出一声认可的哼哼。

“我去拿几个杯子,”斯泰拉说,“在外面喝酒是违反规定的,不过我通常可以说服他们放宽一点。我会告诉他们这是在庆祝。”

为了习惯岳父的模样,大卫尽量把他想象成一种后人类的产物,某个新物种。活下来对他不仅意味着苟延残喘,还意味着样貌的改变。散布着深蓝斑点的灰蓝色皮肤,发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脖子,上面有脆弱的深深的凹洞,仿佛是个雾化玻璃做的瓶子。从这脖子里冒出了更多的声音,一种类似于交谈的表示。发出的是每个音节的核心,湿润的元音由前后的辅音勉强烘托出来。

“路上—挤吧?”

大卫描述了高速公路和次级公路的状况。告诉岳父他最近买了一辆车,是日本货。他讲述了一开始如何没能获得和广告里哪怕有点接近的油耗。不过他去投诉了,坚持不懈,把车退给了交易商。进行了各种调整,现在情况已经改善,油耗比较让人满意了,尽管还没达到之前允诺的水平。

这番谈话看来挺受欢迎。岳父好像听进去了。他点着头,他狭窄、瘦长、发青、后人类的脸上显现出昔日表情的遗迹。一种精明的、庄严的忧虑,对于广告、外国汽车和汽车商人的怀疑。甚至还有一丝狐疑—就像过去一样—操心大卫是否真能像样地处理这类事,以及为他确实有这能力而感到的宽慰。在岳父眼中,大卫始终是个正在学习如何成为男子汉的家伙,某个有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永远都无法达到那种坚定沉着、稳重含蓄境界的人。大卫这家伙,选择杜松子酒而不是威士忌,读小说,不懂股票,喜欢撩女人,而且起初只是个教书匠。大卫,这个老是开微型车、外国车的人。不过现在那已经没问题了。微型车不再拥有昔日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了。即便在这里,在休伦湖边的悬崖上,在生命的尽头,也有一些变化得到了确认,一些改变得到了理解—被一个无法抓握也看不见东西的人。

“有什么关于—拉达的消息吗?”

幸运的是,大卫有个同事开的就是拉达车,许多次无聊的午饭和咖啡茶点时间都进行着关于这辆车的讨论,性能、缺点、购买配件的困难之类。大卫复述了这些,岳父似乎很满意。

“灰色。多尔。灰色多尔。第一辆车—有生以来。杨格大街。六十英里,六十英里。一……一小时。”

“他当然从来不曾以一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杨格大街开过什么灰色多尔,”他们推着她爸爸和他的酒瓶回到他的房间,告了别,沿绿色走廊往回走的时候,斯泰拉说,“根本没有。谁的灰色多尔?它们在他有钱买车之前早停产了。他也从没冒险开过别人的车。这是他的幻想罢了。他已经到达了那个让人飘飘欲仙的阶段—修订过去,让所有他希望发生的事都真的发生。在想我们是否也会到达那个阶段吗?大卫,你的幻想会是什么?不,别告诉我!”

“你的会是什么?”大卫说。

“你没有离开我?你从没想要离开我?我打赌那一定就是你以为的,但我可不那么肯定!爹地看到你真高兴,大卫。对爹地来说,男人就是更重要啊。我猜,要是他想到你和我的事,他会不得不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没关系,他不用想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