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第7/7页)
在护理中心的斯泰拉似乎恢复了一些从前的圆融和柔顺。她对爸爸的关注,甚至对那群坐轮椅者的关注,都让她的举止又有了几分温顺优雅,让她的声音也多了一丝娴静。大卫脑海中涌出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她的一个形象。他看到她端着一锅炖菜,在一个郊区派对上穿过草坪。她穿了一条夏裙。那些日子里,她总抱怨自己太胖了,穿不得长裤,尽管那会儿还没现在一半胖。这一幕缘何令他如此动容?斯泰拉走过草坪,一头秀发在阳光中闪耀—那会儿灰发只有几缕,头发显出一种淡金色—赤裸的肩膀晒得黝黑,她嚷嚷着跟邻居打招呼,笑着,诉说着烹饪过程中的某个意外。当然了,她带来的食物美味无比,而且她不光带来了吃的,还带来了人们所期待的邻里聚会的气氛。她用强大的社交魅力,把所有人都吸引到身边。尽管有时斯泰拉的这类天赋令大卫浑身不自在,但这一次他毫无气恼之感。她活泼的佯怒,她的夸大其词,她瞪大眼睛寻求同情的幽默恳求,都曾经让他不快过。他听过她为了讨人开心,添油加醋地描述他们生活中的各种情节—孩子们平时的小事故和不听话,送猫去看兽医,儿子的第一次醉酒,电动割草机的古怪表现,给楼上大厅贴墙纸。她是可爱的妻子,在聚会上光彩照人,她看待事物的方式是那样有趣。有时她简直太奇妙了。你妻子真是个妙人儿啊。
好吧,他原谅了她—他爱着她—在她走过草坪的时候。那一刻,他正用光脚逗弄一个住在附近的有夫之妇的冰冷、棕色、剃过毛、粗里粗糙的小腿肚子,她刚从游泳池里出来,胡乱套着件长长的掩盖一切的猩红色浴袍。一个深色头发,没有孩子,没完没了地抽烟的女人,始终保持着令人心猿意马的沉默—至少在他们关系的那个阶段。(是他的第一次—那个女人—是他和斯泰拉婚姻中的第一次。罗斯玛丽。一个甜蜜阴郁的名字,尽管到头来其实是个声音尖细的平庸女人。)
不仅如此。对本色的斯泰拉油然而生的这种欢喜感觉,这种与她和平共处的意外感受,并不仅仅来自这个—他的大脚趾的非法动作。关于他和斯泰拉的这份醒悟,其实内涵颇深—他们到底是唇齿相依的,只要还能感到这份对于她的好意和温柔,他那隐秘的个人行为就仿佛是在她的祝福底下完成的。
结果斯泰拉并不这么想。而且他们并非唇齿相依,或者说,即便密不可分,也是一种他不得不打破的关系。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就不能设法熬到头吗?斯泰拉当时这么说过,试图开个玩笑。她不明白,或许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其实那正是原因之一,让事情变得不可能。这个白发苍苍、和他肩并肩穿过护理中心的女人一路拖拽着如此沉重的分量—里面不仅有他的性秘密,还有他夜半时分对上帝的思考,因为精神压力导致的胸痛,他的消化不良,他的逃跑计划—它一度是包括她的,涉及非洲或印尼。他的所有普通和非凡的生活—甚至一些她不大可能知道的事—似乎都为她所掌控着。在一个知道这么多的女人身边,永远不可能有什么轻松,不可能有什么隐秘、舒展可言。她因为洞悉一切而洋洋自得。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了斯泰拉。他们拥抱了,两个人都是真心诚意的。
一个年轻女孩正推着推车沿走廊走来,不知是中国还是越南姑娘,她穿着浅绿色制服的身形像孩子一样瘦小,却涂着口红和胭脂。推车上摆了一些纸杯和装了橙汁、葡萄汁的塑料瓶。
“喝果汁的时间到喽!”女孩愉快地,公事公办地吆喝道。“喝果汁喽!橙汁。葡萄汁。果汁来喽!”她没注意大卫和斯泰拉,不过他们还是赶紧分开了,继续走路。大卫感到一阵轻微的,非常轻微的不悦,因为被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看到自己拥抱斯泰拉。这种感觉不值一提—仅仅是在他心头掠过,旋即消失—不过,他帮斯泰拉推门的时候,她说了:“别介意啊,大卫。我可以是你的姐妹嘛。你可以是在安慰你的姐妹嘛。你的老姐。”
“斯泰拉夫人,著名窥心术大师。”
真怪,他们这样交谈的态度。他们过去常说些辛辣、伤人的话,说的时候偏要假装挺开心:心平气和,甚至故作亲切。如今,这种一度是伪装的语调渗进了他们所有尖锐的情感,被吸收了,深入心底,而那份辛辣虽然还在,却显得陈腐、平庸、流于形式了。
大约一周之后,在清理起居室,为在她家举行的历史学会活动做准备时,斯泰拉找到了这张照片,一张快照。大卫到底还是把它留给她了—藏了起来,但又藏得不够深,就塞在起居室长条形窗子的一角,在窗帘后面,也就是你通常站着看灯塔的地方。
当然,因为躺在阳光中,照片有点褪色。斯泰拉一手抓着抹布,站着打量它。天气真好。窗户开着,她的房子秩序井然,赏心悦目,炉子上炖着一锅美味鱼汤。她看到照片上那团黑色毛发已经变成灰色。一种蓝灰色,或者绿灰色。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它时的评价。她说它是苔藓。不对,她说它看起来像苔藓。其实她一下子就知道是什么了。这会儿,她感觉甚至大卫刚把手伸进口袋那会儿,她就知道它是什么了。她感到自己体内那个古老的小穴正在敞开。不过她假装若无其事。她说:“像苔藓。”现在,瞧啊,她的话应验了。胸部的轮廓线已经褪掉。你再也看不出腿是腿了。黑色变成灰色,变成植物柔和、干燥的色泽,这植物神奇地从岩石上得到滋养。
这就是大卫干的好事。他把它留在这里,暴露在阳光下。
斯泰拉的话应验了。这一想法将不断地重现—在她努力延续的日日夜夜的流动中,它是一个停顿,是心跳漏掉的一拍,是一次短暂的,生硬的喘息。
[1] 一种常见的鸡尾酒。—编注
[2] “公务员”一词中的servant与大蟒蛇(serpent)发音近似。
[3] 歌谣出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
[4] 凯尔经,或译凯兰书卷,是一部精美的圣经福音手绘书卷,其中的插画异常精美。约完成于八世纪,被誉为爱尔兰的国宝。—编注
[5] 原歌词应为“我是你的小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