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作(第6/7页)
“你不介意谈这个吗?”罗伯特问。
“我知道你会想听的。”
她告诉他她知道出事了—至少感觉有点不对劲—在上楼梯之前。
“你害怕吗?”
“不。我没想到那个—害怕。”
“可能有人带着枪躲在上面呢。”
“不会。我知道没人。我知道房子里除了我,没别的活人了。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腿,我看到他的腿伸进大厅里,那时我就明白了,但我得过去确认一下。”
罗伯特说:“我知道。”
“伸在外面的不是他脱掉鞋的那只脚。他脱掉的是另一只脚上的鞋,以便用脚趾扣下扳机,射死自己。他就是那样做的。”
从餐厅的聊天中,罗伯特已经知道所有这些了。
“就这些,”佩格说,“真的就这些了。”
她甩掉手上的洗碗水,擦干双手,带着批评的表情涂护手霜。
克莱顿从边门进来。他跺掉鞋子上的雪,跑上楼梯。
“你们真该看看那些汽车。”他说,“这条路上爬满了愚蠢的汽车。然后它们到了尽头就不得不掉头再爬回来。我真希望它们堵在那里。我站在外面瞪着它们,可我快冻僵了,只好回来。”
“很正常嘛,”罗伯特说,“看起来挺蠢,其实很正常。他们没法相信,所以想过来亲眼看看现场。”
“真搞不懂他们有什么问题。”克莱顿说,“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法相信。妈就不会不相信。妈就没吃惊嘛。”
“嗯,我当然有。”佩格说,这是罗伯特头一回听到她的声音流露出一丝不安。“我当然很吃惊,克莱顿。我只是没有失声叫出来罢了。”
“你没对他们这么做感到吃惊。”
“我几乎不认识他们嘛。我们对韦伯夫妇差不多一无所知。”
“我猜他们吵架了。”克莱顿说。
“这就不清楚了,”佩格说,机械地往皮肤上揉着护手霜,“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吵架了或是别的什么。”
“过去你和爸像那样吵架的时候,”克莱顿说,“记得吗?我们刚搬到镇上那会儿,他还在家的时候,在洗车店那里,你们那时候经常那样吵架,你知道那会儿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常想,你们中的一个就要过来用刀捅死我了。”
“不是那样的。”佩格说。
“就是。我就是那样想的。”
佩格在桌边坐下,用手捂住嘴。克莱顿的嘴抽搐着。他看起来没法停下抽搐,便把它扭成一个小小的、嘲讽的、抽搐的微笑。
“我从前躺床上时就是那么想的。”
“克莱顿,我们两个无论是谁,永远都不可能来伤害你的。”
罗伯特相信他该插嘴了。
“这个就像—”他说,“就像地震或者火山爆发。就像那类事情。这是一种发作。就像地球会发作一样,人也会发作。不过这在很长时间内只会发生一次。这只是一种偶然事件。”
“地震和火山爆发并非偶然事件,”克莱顿指出,明显带着一种漠然的愉快,“要是你管那个叫发作,那也是一种定期发作。人会定期发作,尤其是结了婚的人。”
“我们就不会。”罗伯特说。他看着佩格,好像想等她表示赞同。
佩格却看着克莱顿。这个女人平日总是苍白、柔滑、顺从,又像细纸中的水印一样难以捕捉,眼下却好像干涸了,死灰一般,她的轮廓固定成一种僵硬、无助、无法道歉的痛苦。
“不会。”克莱顿说,“不会,你们不会。”
罗伯特告诉他们他去散个步。他走到门外,发现克莱顿说得没错。许多汽车沿路探头探脑,开到尽头再掉头,又探头探脑地开回来,就为了窥探一番。车里坐的都是同样的那些人,或许就是他下午与之聊过的那些。不过,此刻他们仿佛与汽车合为一体,变成一种新怪兽,以一种野蛮的好奇,在这里来回摸索。
为了避开他们,他走上与他们家门口的死巷交叉的另一条短短的死巷。这条小路两侧尚未建房,所以扫雪车没来扫雪。不过雪已经发硬,容易行走。他一开始没意识到在雪地上走是多么容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路尽头,爬上一段坡。那不是寻常的土坡,而是一堆雪。雪完全盖住了平时用来分隔小路和旷野的篱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翻过篱笆。雪硬到这个程度。
他这里那里走走,踩着雪。体重压在硬壳般的雪地上,连一声咯吱或一道裂缝都没造成。到处如此。你可以像走在水泥地上一样走遍整片覆雪的田野。(今天早上看着雪地的时候,他难道不是觉得它像大理石吗?)只是雪地并不平坦。它时而鼓起,时而凹下,与下面的地表起伏并非直接关联。大雪创造出了自己的地貌,以一种辉煌、霸道的气势横扫一切。
他不用在镇上扫过雪的街上散步,而是可以走上旷野了。他可以穿过去,一直走到公路边的餐厅,它营业到半夜。他可以在那里喝杯咖啡,再掉头回家。
大约在罗伯特和佩格结婚之前六个月,一天晚上,他和李坐在他的公寓里喝酒。他们讨论着把家族姓氏缩写刻到银器上是可被接受的呢,还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做法。突然之间,争论爆发了—罗伯特记不得具体过程,但它突然爆发了。他们不知不觉对彼此说着能想出来的最残忍的话。他们原先扯着嗓子的争论,变成了一种带着微妙厌恶的低语。
“你总让我想到一条狗,”李说,“你总让我想到那种跳到人身上,用爪子扑他们,吐着恶心的大舌头的狗。你是那样急不可耐。你所有那些友好热情的表示—真是一种骚扰。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看你的人。很多人都设法避开你。他们受不了你。你肯定想不到吧。你用那种急不可耐又可怜的样子,又跳又扑的,但其实一脸精明相。那就是为什么我根本无所谓会不会伤害你的原因。”
“或许我也该说说我不喜欢你的一点。”罗伯特平静地说道,“那就是你笑的样子。特别是在电话里。实际上你每句话说完都会笑。我以前以为那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但它真的一直让我不舒服。我琢磨出来为什么了。你总是在告诉别人你在什么地方遭到的不公待遇,或者哪个人对你说的恶毒的话—那在你那种无聊透顶、自我中心的谈话中占了差不多七八成。然后你就会那样笑,呵呵,你能接受,你没指望还能遇到什么好事。那笑真恶心。”
又说了一些这样的话之后,他们自己,罗伯特和李,不禁笑了起来。那并非一种突破僵局进入和解的笑。他们并没有宽慰地扑向彼此,嚷着:“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呢?”(“不,当然不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们笑是因为认识到了他们的窘境,就像在别的时候,在与此截然不同的、温柔得吓人的倾吐时刻一样。他们带着残忍的快乐颤抖着,因为说出的话覆水难收而激动。他们因为发出的攻击,也因为收到的攻击而狂喜。后来他俩不知谁说了:“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说真话!”那些话虽多少出于当时的冲动,却似乎也是最紧要的真相,它长期以来始终蠢蠢欲动,寻求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