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治大街溜冰场的月亮(第8/9页)
那就是山姆的故事惯常采用的结尾—省掉了一些细节和原因。要是有人问,打这之后又怎样了,他或许会回答说:“嗯,比预想的复杂一点,不过我们都大难不死。”具体地说,那意思就是:基督教青年会啃着鸡蛋洋葱三明治的办事员两分钟不到就看出卡丽不对劲儿。疑问、谎言、冷笑、威胁、电话,诱拐未成年人,试图把一个姑娘带进基督教青年会干不道德的勾当。她父母在哪里?有谁知道她在这里吗?谁允许她来的?谁是监护人?冒出了一个警察。两个警察。供认不讳和一个电话,车站管理员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扯谎。科纳汉小姐已经发现丢钱,发誓绝不宽恕。再也不想看到她。一个生在旅馆大厅的弃婴,父母没准都没结婚,收留了养育了,不知好歹,天生的坏种。就当个教训吧。太丢人了,哪怕卡丽不是个未成年人。
再往后,那意思就是:他们全都大难不死,而且发生了许多事。他本人,哪怕在多伦多最初的那些困惑、蒙羞的日子里,也想到了像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城市,正午的影子投在深邃狭窄的市中心街道上,各个办事处装潢气派,街车频频开动,喧闹刺耳,这里正是他想待的地方。一个可以工作、挣钱的地方。所以他待了下来,待在基督教青年会,在这里他的危机—他的和埃德加的和卡丽的—迅速被淡忘。第二周便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他找到一份工作。过了几年,他发现这里并非挣钱的真正宝地。西部才是发财的好去处,所以又挪了地儿。
埃德加和卡丽回到农场上,埃德加的爸妈家。不过没待多久。科纳汉小姐发现少了他们,简直没法过日子。
卡丽的商店位于一幢属于她和埃德加的房子里。楼下是杂货店和一家美发店,他们住楼上。(美发店从前是食品店—山姆和埃德加过去正是在那里买果酱馅饼来着。“可是谁要听那个啊?”卡丽说,“谁想听过去的事啊?”)
山姆对于好品位的概念是由他太太对灰色白色蓝色和笔直线条,还有单只花瓶的崇尚培养而成的。卡丽楼上的住所令他眼花缭乱。金色锦缎做成窗帘,挂在没窗的墙上,假装有个大窗户。金色长毛绒地毯,糙面白石膏天花板上群星闪烁。一堵墙整面都是哑金色镜子。山姆看到里面的自己周身遍布黑色和银色纹路。许多盏灯从链子上垂下,装着琥珀色玻璃灯泡。
屋子当中坐着埃德加,几乎一动不动,恰似一个精心擦拭的装饰品。他们三个当中,他的容貌保持得最好,几乎没什么变化,高大、瘦削,精心拾掇,衣着优雅。他的胡子是卡丽刮的。她每天都给他洗头,头发变成雪白色,像圣诞树上天使的头发一样闪闪发亮。他可以自己穿衣,不过她什么都帮他拿好—裤子、袜子、配套的领带和胸袋手帕,还有柔软的深蓝色或酒红色衬衫,它们能衬出他粉色的脸颊和他的头发。
“他晕倒过一次,”卡丽说,“四年前的五月份。他没失去说话能力或别的什么,不过我带他去看了医生,他说不错,他是晕了一下。但他很健康,状态不错。”
卡丽同意山姆带埃德加出去散步。她平时都待在店里。埃德加正在楼上的电视机前等着。他认得山姆,好像很高兴看到他。山姆说:“穿上大衣吧,我们这就出发。”他顺从地点点头。山姆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的浅灰色大衣和一顶灰帽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副橡胶鞋套,以便保护埃德加闪闪发亮的皮鞋。
“行吗?”山姆问,不过埃德加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等一等”。他正在看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人采访一位年长女士。年长女士是做娃娃的。面团制成,大小不一,不过都带着同样的表情。这在山姆看来白痴极了。埃德加好像对它们很感兴趣。或者也许他感兴趣的是那个一头蓬松金发的采访者吧。
山姆站着等节目播完。然后是天气预报,埃德加示意他坐下。那倒是合情合理的—在出门散步前关心一下天气。山姆打算走到奥兰治大街—那里的溜冰场和樱桃树已被一个老年中心取而代之—然后绕到老科纳汉寄宿屋和加拿大轮胎商店看看。天气预报过后,山姆又坐着看了一会儿新闻,有个关于新税率规定的新闻引起他的关注。当然了,不断有广告干扰,不过新闻最后还是播完了。换上了几个花样滑冰运动员。过了差不多一小时,山姆意识到,要让埃德加出门是没指望了。
不管山姆说什么,埃德加总是举起手,好像想说稍等一分钟。他永不厌烦,看所有节目都兴趣盎然。看到花样滑冰选手穿着闪闪发亮的服装,他微笑起来。他似乎真心想走,不过山姆察觉出他其实别无所求。
电动壁炉前的仿壁炉台上,摆着一张卡丽和埃德加的婚纱照。卡丽的面纱还是很久以前的古老式样,连在一顶缀珍珠、在她额头处拉下的帽子上。她坐在扶手椅中,怀里满满地搂着玫瑰,埃德加站在她身后,忠诚、瘦削。
山姆知道这幅照片并非他们结婚当天所拍。那时很多人都会在事后穿着结婚礼服,到摄影棚拍照片。不过这些甚至都不是他们的结婚礼服。山姆记得有个基督教青年会的女人送了一条裙子给卡丽,一件没形没状的闷粉色玩意儿。埃德加则根本没什么新衣服,他们在多伦多由一个谁都不认识的牧师主持着,匆匆忙忙结了婚。而这张照片一准想营造截然不同的印象。或许它是多年之后补照的。卡丽的样子比她真正的婚礼那天老了很多,脸庞变宽了,变厚重了,显得更加充满权威。事实上,她有一点点像科纳汉小姐。
那就是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关键所在—为什么埃德加在多伦多的第一晚就宣布要和卡丽结婚。没这必要啊—至少山姆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卡丽没怀孕,而且事实上,据山姆所知,她从来不曾怀孕。或许她确实太小了,或者没正常发育。埃德加迈出这一步,干了没人逼他干的事,接纳了本想逃离的东西。他是感到良心谴责吗?是感到有什么事令他无处可逃吗?他说要和卡丽结婚。可那并不是他们原先的打算—不是这么计划的,对吧?火车上,山姆看着对面的他俩,他们三个都宽慰地笑着,那可不是因为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他们只不过在笑罢了。他们很开心。他们很自由。
五十年后才想到问,太迟了,山姆想。不过当年他就觉得莫名其妙。埃德加突然让他感觉陌生。卡丽变回了可怜的女性状态。和他们分享过的快乐时刻仍令他记忆犹新,但始终不知该如何理解。这样的时刻是否果真如它们所呈现的,意味着我们可以拥有快乐的生活,但对它的触及只能是偶然的,会意的?它们是否放射出如此强大的光辉,以至于此前此后我们生命中的一切—或者说我们主动促成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