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治大街溜冰场的月亮(第6/9页)

哦,我亲爱的耐利·格雷,

他们把你带走喽,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宝贝。

科纳汉小姐坐在桌边喝热水。她除了关节炎之外,还遭受消化不良之苦。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肚子深处传来咕噜声、呻吟声,甚至还有尖啸声。她面无表情。

“你们这两个男孩啊,”她说,“干什么去了?”

“散步。”埃德加说。

“你们不练杂技了。”

山姆说:“地面太湿了。”

“坐下。”科纳汉小姐说。

山姆能听到埃德加颤抖的呼吸声。他自己胃里也感觉沉甸甸的,好像对那些甜甜圈的所有消化工作—差不多整盒都是他吃的,除了一个—都停止了。卡丽告状了吗?她没抬头看他们。

“我从没跟你们这些男孩讲过卡丽是怎么出生的。”科纳汉小姐说。她滔滔不绝起来。

“那是在斯特拉特福的皇后旅馆。我和我的朋友路易·格林住在那里。路易·格林和我开着一家女帽店。我们正在去多伦多进春季货品的路上。不过那时还是冬天。事实上,正刮着暴风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那里吃晚饭。后来,我们从餐厅出来,旅馆门突然被撞开了,闯进来三个人。是旅馆负责到火车站接送的司机,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男人和司机架着那女人,把她夹在他们当中拖着。她尖声惨叫着,肚子鼓得吓人。他们把她放到沙发上,但她又滑到地上。她还是个女孩儿,十八九岁光景。婴儿从她身体里直接就掉到了地板上。那男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脑袋埋在膝盖中间。是我跑去喊来了旅馆老板和他老婆。他们跑来了,他们的狗冲在前头叫个不停。路易抓着楼梯栏杆,担心会昏过去。这一切就在一眨眼间。

“司机是个说法语的加拿大人,所以他或许见过婴儿出生。他用牙齿咬断脐带,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绳子把它扎起来。他抓过一张地毯,塞到她两腿中间。血从她身上涌出,像灭蝇剂一样黑乎乎的—在地板上摊开来。他嚷嚷着让人去弄点雪来,那个做丈夫的,或者天晓得是做什么的吧,只知道把脑袋埋在腿中间。是路易冲了出去,两手捧得满满的回来,司机看到她弄回来的只有不像样的那么一点点,气得冲她破口大骂,把那点雪砸在地上。然后他踢飞了那狗,因为它一个劲往上凑。他踢得那么重,让它飞到房间另一头。旅馆老板娘尖叫起来,说狗被踢死了。我抱起婴儿,用外套裹住它。那就是卡丽。看起来是那样一个病怏怏的小家伙。那狗根本没死。地毯浸透了血,法国人连珠炮似的咒骂着。她死了,不过还在往外流血。

“是路易提出希望我们能收养她。那个做丈夫的说会和我们联系,但是从来没有。我们不得不弄个瓶子,把一点牛奶和玉米糖浆煮开了,用抽屉给她做一张小床。路易渐渐非常喜欢她。但是一年不到,路易就结婚了,搬到里贾纳,再没回来过。再喜欢也就那么回事。”

山姆觉得这十有八九全是胡扯,不过仍旧令他胆战心惊。为什么这会儿告诉他们这个?不管是真事还是扯谎,或者是不是真有谁踢飞了狗或者流血而死吧,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科纳汉小姐讲这事时一字一句的冰冷口气,她不曾明说却显然不怎么友好的意图,她那份突如其来的残忍。

卡丽没有停下活儿来听这故事的一个字。她压低了唱歌声音,但没停下。厨房溢满春季傍晚的光线,到处是卡丽的粗肥皂和清洁粉味儿。山姆之前也会时不时感觉身陷麻烦,不过总是明白地知道麻烦是什么,惩罚又会是什么,总能想出办法蒙混过关。但现在他觉得撞上的是一种高深莫测的麻烦,其惩罚难以预料。令他们不寒而栗的甚至都不是科纳汉小姐那种病态的决心。到底是什么呢?埃德加有数吗?埃德加也觉得风雨欲来—那将是某种足以令人崩溃的重击。他觉得这想必与卡丽、婴儿,以及他们干的好事有关。山姆感觉情况会比这更严重,但也只好相信埃德加的直觉。

星期六早上,他们穿过后街,走向火车站。他们趁卡丽拖着一辆当作食品篮的婴儿车出门做周末采购时离开了寄宿屋。他们事先从银行取出钱,在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门打开就会掉下:“我们走了。山姆,埃德加。”

“我们走了”字样是前一天山姆在学院里用打字机打的,不过他们的名字是手签的。山姆本想加上一句“食宿费付到星期一”或者“会写信告知父母”,但是科纳汉小姐自然知道他们的食宿费付到星期一,而提到会写信给父母则表明他们并非直接回家。“我们走了”听起来挺傻,可他担心要是不留个说法,人们会以为出事了,会展开搜寻。

他们留下了本打算期末卖掉的沉重、破旧的书本:《会计实务》、《商业算术》,把衣服尽可能塞进两个牛皮纸袋。

早上天气很好,很多人都出了门。孩子们占据了人行道,拍球、跳房子、跳绳。他们不得不对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作着解释。

“你们袋子里都装了些啥?”

“死猫。”埃德加说,把手中的袋子朝一个女孩的脑袋晃去。

可是她胆子挺大。“你们要怎么处理它们?”

“卖给中国佬做剁猫杂碎汤。”埃德加用吓人的声音说。

他们脱了身,女孩在后头嚷嚷着:“剁猫杂碎汤!剁猫杂碎汤!吃得病怏怏!”快到火车站时,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变少、消失了。周围换上了十二三岁的男孩们—差不离就是曾经在溜冰场一带闲逛的那些—在月台附近溜达、捡烟头,试图点着。他俩装出大人的傲慢神情,免得再被盘问,露出马脚。

“你们这些男孩可真闲啊。”车站管理员说。火车要到十二点半才开,但他们的出逃时间是根据卡丽的购物时间决定的。“你们知道进城后要去哪儿吗?有人来接吗?”

山姆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不过埃德加回答道:“我姐。”

他根本没姐姐。

“她住在那里吗?你们要住她家吗?”

“她和她老公家,”埃德加说,“她结婚啦。”

山姆都能猜到接下来会是什么了。

“他们住在多伦多什么地方?”

但是埃德加毫不露怯。“北部,”他说,“每个城市都有个北部,不是吗?”车站管理员看起来居然好像满意了。

“看好钱。”他提醒他们。

他们坐在条凳上,面对铁轨对面的木栅栏,抓着车票和牛皮纸袋。山姆脑袋里计算着他们还剩多少钱。他十岁时跟爸爸去过一次多伦多。他记得搭街车时遇到的窘事。他们上车时或者是下车时走错了门。人们对他们嚷嚷。爸爸嘟囔道,他们全都是他妈的蠢蛋。山姆断定自己必须准备好接受某种可怕的羞辱,他力图想象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免得到时弄得措手不及。然后,仿佛天赐的礼物,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他也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来的。基督教青年会。他们可以去基督教青年会,在那里过夜。到达时估计已经接近傍晚。可以先买点吃的,向人打听去基督教青年会的路。没准可以走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