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12/24页)
“用它的喙把剪报扯碎了。”
“它不要人家了解他的背景!它对自己的背景感到羞耻!王子!”她大声说,转过去面对笼子,笼门仍然大开着,“你对自己臭名昭彰的过去感到羞耻?哦,你这个乖孩子。你是只好乌鸦。”
这时她留意到屋子里散放着的填充动物标本中的一个。“那是只短尾猫吧?”
“是啊。”女孩说。她耐心地等待蛇慢慢地对新的死老鼠伸出信子,并咬住它。
“是这附近的吗?”
“不知道。”
“我在山里看见过的。就像那只,我见到的那只。很可能就是它。”她又一次笑起来。她没喝醉——当她跑出房子时,连半杯咖啡都没喝完,更不用说酒了——但笑声听起来却像是一个已经几杯下肚的人。她只是感到待在这儿,和蛇、乌鸦和做成标本的短尾猫在一起,心情舒畅极了。它们没有一个企图教她任何东西。它们没有一个会对她朗读《纽约时报》上的文章。它们没有一个会因为人类过去三千年的历史而跟她过不去。她知道所有她需要知道的人类史:残忍的和无力自卫的。她不需要日期和名字。残忍的和无力自卫的,这就是全部的他妈的问题所在。这儿没有人试图撺掇她读书,因为这儿没有一个识字的,除了那女孩。那条蛇肯定不认字。它只知道怎么吃老鼠。慢慢的,从容的。有的是时间。
“那是什么蛇?”
“黑鼠蛇。”
“整个儿吞下去。”
“是啊。”
“在肚子里消化。”
“是啊。”
“它要吃几只?”
“这是它的第七只老鼠了。即使对它来说,它吞这一只都有点慢。可能是它最后的了。”
“每天七只?”
“不。每隔一两个星期。”
“有时放它出来还是终身禁闭?”她问这话时指着玻璃柜子,蛇就是从那儿给搬到喂食的塑料箱子里的。
“对。在那里头。”
“好家伙,”福妮雅说。她转过身,隔着房间看着乌鸦,乌鸦仍然待在它笼子里的架子上。“嘿,王子,我在这儿。你在那儿。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你不想飞到我肩膀上,我还不要呢。”她指着另外一只填充标本,“那家伙是干什么的?”
“那是只鱼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朝那双尖利的爪子狠狠看了一眼,随后再一次大声笑了笑,说:“可别跟鱼鹰纠缠。”
蛇正在考虑第八只老鼠。“要是我能让我的孩子们吃七只老鼠,”福妮雅说,“我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母亲了。”
女孩微微一笑,说:“上星期天王子飞出来兜风。我们所有其他的鸟都不会飞。王子是唯一能飞的。它飞得可快呢。”
“哦,这我知道。”福妮雅说。
“我正在倒水,它突然沿直线到达门口,飞到外面树丛里去了。只过了几分钟就又有三四只乌鸦飞过来,在树丛里把它团团围住,一个个凶相毕露,骚扰它,啄它的背。它们发出尖厉的叫声,朝它身子和尾部猛撞。它们只要几分钟就到了。它的嗓音不对。它不会说乌鸦的语言。它们不喜欢它待在那儿。最后它飞下来找我,因为我在外面,它们会杀了它的。”
“这就是接受人工喂养的结果,”福妮雅说,“这就是它一辈子老跟我们这样的人待在一起的结果。人性的污秽。”她说,语气里既无反感,也无轻蔑,更无谴责,甚至连悲哀都没有。事情就这样——她以她特有的干巴巴的方式说道,这就是福妮雅告诉喂蛇姑娘全部的话语:我们留下污秽,我们留下踪迹,我们留下我们的印记。污染、残酷、欺凌、谬误、粪便、精液——要待在这儿就别无二致。和反抗无关。和恩赐或救赎无关。在每个人的身上。存储于内心。与生俱来。无可描述。污秽先于印记。没有留下印记之前便已存在。污秽完全是内在的,不需留印记。污秽先于反抗,是包围反抗并扰乱一切的解释与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净化行为纯属玩笑,而且还是个野蛮的玩笑。纯洁的幻想是极其可怕的,是疯狂的。对纯洁的追求其实质倘若不是更严重的不纯洁,又会是什么呢?她所有关于污秽的话归结起来无非是说它是不可逃避的。这,自然,便是福妮雅的阐释:我们无可避免地都是被污染的角色。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可怕的、原始的不纯净状态吧。她像希腊人,像科尔曼的希腊人,像他们供奉的神。无人不是小心眼。争吵。械斗。恨。谋杀。交媾。他们的宙斯成天只想操女的——女神,女人,母牛,母熊——不仅以他自身的形象出现,还更为令人兴奋地将自己装扮成兽类,作为一头公牛气势雄劲地凌驾于女性之上,化做一只扑打着双翼的白天鹅以异乎寻常的方式进入她的身体。对这位众神之王而言,肌肤之乐永无穷尽,花样翻新也层出不穷。欲望所带来的一切疯狂。放荡。堕落。最粗野的欢乐。还有妻子的怒气。不要那绝对孤独,绝对隐晦,作为现在、过去以及永远唯一主宰的穷极无聊地整日为犹太人操心的希伯来上帝。不要那完全无性别的基督神人和他降孕怀胎的母亲以及所有某种精致的超凡性所激发的罪恶感与羞耻感,而选择纠缠于冒险之中、具有鲜活表达力、朝秦暮楚、沉醉于声色犬马、精力充沛地与他丰富多彩的生活联姻、从不单独行事、从不偷偷摸摸的希腊的宙斯。而选择神圣的污秽。对福妮雅·法利来说,伟大的反映现实的宗教,倘若,通过科尔曼她有所了解的话,如同希伯来幻象所言,是以上帝的形象创造的,好吧,但并不是我们的上帝——是他们的。上帝淫荡。上帝腐败。如果真有过上帝的话,是个活生生的神,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上帝。
“是啊,我想这是人类豢养乌鸦的悲剧。”女孩回答说,既没有完全捕捉到福妮雅的思路,也没有完全没有捕捉到,“它们不认得自己的同类。它不认得。它应当认得。这叫做烙印。”女孩告诉她,“王子其实是只不懂得如何做乌鸦的乌鸦。”
突然乌鸦开始嘎嘎叫唤,并非真正乌鸦的叫法,而是它自己瞎撞上,而且让别的乌鸦发疯的叫法。它此刻出了笼子,正站在笼门上,几乎是尖着嗓子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