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20/24页)

她甚至觉得自己背叛了米兰·昆德拉,于是,默默地,当她独处时,她会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形象,对他讲话,请求他的宽恕。昆德拉讲演的意图是将智力从法兰西的世故中解脱出来,将小说当做与人类生活、人性喜剧相关联的东西来加以讨论;他的意图是将他的学生从结构主义、形式主义以及现代性的桎梏里解放出来,将他们身上从中哺育吸收的法国理论荡涤一空,而且倾听他的话语曾经是巨大的缓释,因为尽管她不断地发表文章和享有越来越高的学术声誉,她始终对使用文学理论应付文学作品感到力不从心。在她喜欢的东西和她应当爱慕的东西之间——在她应当如何评论她应当倾慕的东西和她如何对自己评说她珍视的作家之间——竟然会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距,以致她背叛了昆德拉的感觉,虽然并非她生活中最为严重的问题,有时也会变成近似于出卖了一位良善的、信任她的、不在眼前的情人的羞耻。

唯一她经常与之相约外出的男人,说来奇怪,是校园里最为保守的人士,一位离过婚的六十五岁的男子,亚瑟·苏斯曼,波士顿经济学家,曾提名任第二届福特政府的财政部部长。他略显矮胖,略显拘谨,总是穿着西服套装。他痛恨肯定性的行为,痛恨克林顿。他一星期从波士顿过来一次,在这儿得到天文数字般的酬金,人们认为他将雅典娜放上了学术地图。女人们一口咬定她和他睡过觉,仅仅因为他曾经有权有势。她们看见他们偶尔在自助餐厅共进午餐。他走进自助餐厅,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直到看见德芬妮神色才为之一变。当他询问可否与她做伴时,她就说“您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倍感宠幸”这一类的话。他喜欢听她挖苦他,在某种程度上。吃过午饭,他们进行了德芬妮所谓的“真正的交谈”。他告诉她,政府拥有三百九十亿财政盈余,却不打算退还给纳税人一分钱。是老百姓赚的,他们应当把它花掉,他们不该让官僚们决定怎么使用他们的钱。吃午饭时,他详尽地解释为什么社会保障应当交由私人投资分析家管理:人人都应当为他们自己的未来投资。为什么有人信托政府筹划老百姓的未来,当社会保障给予你的只是X报偿,而那些投资股市的人个个获得双倍的回报,若不是更多的话?他论点的核心始终是个人自主权、个人自由。德芬妮斗胆告诉这位从未上任的财长,对大多数老百姓而言,他们并没有足够的钱进行选择,没有接受过足够的教育进行有深度的测算——对市场没有足够驾驭的能力这一点,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模式,她向他解释道,是建立在激进的个人自由的理念上,而后者在他的脑子里缩减为激进的市场主权。盈余与社会保障——让他烦躁不安的两大议题,自始至终都是他们讨论的热点。他似乎最恨的是克林顿将他心中之所想一律改换为民主党的版本。“好事一桩,”他对她说,“那个小矮子鲍伯·里奇不在那儿了。他会叫克林顿花上几十亿美元让老百姓接受二度培训,以便接手那些他们一辈子也无法适应的工作。大好事,他总算离开了内阁。至少他们有鲍伯·鲁宾,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家伙,知道尸体埋在什么地方。至少他和阿伦把利率保持在应有的位置上。至少他和阿伦使得复苏继续进行……”

她喜欢他的一点是,除了他粗暴的业内人士关于经济问题的看法,碰巧也对所有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十分精通。更令人难忘的是,他熟知他们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部她一向为之着迷、喜爱有加的文本。当他邀请她外出到大巴林顿进餐时,情况就变得更加浪漫,更具才情,绝非自助餐厅所能相比。进餐时他喜欢用法语跟她交谈。他的一个被征服者是巴黎人,他无休无止地谈论着那个女人。德芬妮在他大谈其巴黎艳遇或前前后后多桩感情事件时并没有像初出茅庐者似的张大嘴巴。关于女人他吹个不停,以一种要不了多久就让她觉得丝毫也不文雅的貌似文雅的语气。她不能忍受的是他认为她对他所有的征服倍感兴趣,但她并不计较,只是略感枯燥乏味,因为除此而外,她为和一位聪明、自信、阅读广泛、人情练达的人共进晚餐而颇为高兴。吃饭时当他拉起她的手时,她会撂下话,自然非常委婉地让他明白,倘若他以为他将跟她上床的话,他便是异想天开。有时在停车场他用双手合抱着她,将她紧贴在身上,说:“我不能和你一次又一次地在一起,而不产生激情。我不能请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外出,和她谈话,谈话,什么别的也不做。”“我们在法国有句谚语,”她告诉他,“一个……”“一个什么?”他问,心里想着他也许可以从讨价还价中捡到一个新的好彩头。她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想起来的。”随即温柔地推开他那搂着她身子的强壮得令人惊讶的胳膊。她对他是温柔的,因为这样做很有效果,她对他温柔因为她知道他以为问题在于年龄,而事实上,她坐在他的车里往回开时向他解释道,这是一个不那么平庸的问题:问题在于“思想框架”。“关系到我是谁。”她对他说。倘若没有其他原因的话,那句话让他两三个月里没有来找她,直到他下次在自助餐厅露面,环视左右寻找她。有时他夜深时给她打电话,有时在凌晨,从他的后海湾居所的床上起来,他想跟她聊性的问题。她说她宁可谈马克思,而这足以使得保守派经济学家望而却步。然而不喜欢她的女人们却都一口咬定,因为他有权有势,她跟他睡过觉了。她们不能理解的是,尽管她生活惨淡孤独,她对成为仿佛是挂在亚瑟·苏斯曼胸口的小徽号似的情妇角色却不感兴趣。她也听说她们中有一个说她“这么过时,简直是对西蒙·德·波伏瓦的拙劣模仿”。此话的意思是波伏瓦将自己出卖给了萨特——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结果成了他的奴隶。对这些观察她和亚瑟·苏斯曼共进午餐却把什么都弄错的女人来说,一切都是问题,一切都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姿态,一切都是背叛——一切都是出卖。波伏瓦出卖,德芬妮出卖,等等,等等。德芬妮身上有种东西让他们脸色发青。

她还有一个问题。她不愿和这些女人反目。然而在哲学层面上她和女人们的距离并不比和男人们的小。虽然她对她们就这一点直言不讳是不谨慎的,但在美国人的意义上,这些女人却比她更是女性主义者。不谨慎,因为她们的态度相当排斥,似乎总是知道她的立场,总是怀疑她的动机和目的:她迷人,年轻,瘦削,自然地优雅时尚。她这么快地就爬得这么高,名声已远播校外,和她巴黎的朋友们一样。她不用也不必使用陈词滥调(正是由于使用陈词滥调,尿布派才真心实意地使自己丧失了男子气概)。只有在发给科尔曼的匿名信里她才动用了她们的修辞,那不仅纯属偶然,还因为她当时思想负担过重。但,说到底,却是故意的,为了隐瞒身份。事实上,她思想解放的程度与雅典娜的女性主义者相比毫不逊色,抑或更胜一筹:她只身离开自己的国家,她敢于离开法国,她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努力发表科研论文,一心想功成名就;像她这样孤身奋斗的女子,必须成功。她是完完全全独立的,自力更生的,无家可归的,没有祖国的——离经叛道的。置身于一个自由的国度里,却经常感到凄凉地离经叛道。雄心勃勃?她碰巧比所有那些倔强地坚持独立的女性主义者加在一起还要雄心勃勃,但因为男人们被她吸引,而其中又有一个如同亚瑟·苏斯曼那样的名人,因为,为了好玩,她穿最精致的夏奈尔上装和紧身牛仔裤,或在夏天穿吊带连衣裙,因为她钟情于开司米和皮革,女人们愤愤不平。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不去关注她们可怕的衣着,所以她们有什么权利老是对她们认为她屡教不改的服装说三道四呢?她知道她们对她看不顺眼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她们说,她勉强尊敬的男人们盛传——这更让人受不了——她是个江湖骗子,非法的。她们说:“她在欺骗学生。”她们说:“学生怎么就看不穿这个女人呢?”她们说:“他们难道看不出她是个穿着女人衣服的法国大男子主义者吗?”她们说她当选为系主任是因为山中无大树。她们还拿她的语言开玩笑。“唉,当然,是她的文本间性的魅力给她赢得了信众。归功于她和现象学的关系。她是个如此出色的现象学家,哈——哈——哈!”她知道她们为了嘲笑她,正在说些什么,然而她记得她在法国,在耶鲁,为了获取这种语汇而玩命的经历;她相信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她非得具备这种语汇不可。她需要了解有关文本间性。那就意味着她是个骗子吗?不!这意味着她具有难以归类的特质。在某些圈子里这可能被认为是她的奥秘所在!但在这么个偏僻的破地方仅仅具有一点点这种特质就惹恼了所有的人,甚至叫亚瑟·苏斯曼不高兴。究竟为什么她连电话性爱都没有,在这方面也要当另类?他们不能与之和解什么东西,为此,他们折磨你。具备难以归类的特质乃是她这部成长小说的一部分,她一贯由于坚持难以归类性而兴旺发达,雅典娜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