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19/24页)
不,整个这件事都太冒险——同时还有失尊严——发广告求见一个她自始至终都没能在像雅典娜这么个土得掉渣的地方的教职员中发现的对口径的男人。她不能做这种事,也不应当做。她思虑着一个女人对陌生人发广告以寻找一个合适的配偶的不稳定因素、危险性,她思量着为什么一位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向同仁们披露自己并非仅仅是一名严肃的教师和学者——暴露自己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虽然完全符合人性——是不可取的,与此同时,她的手却没有停下来:刚刚给系里的每位教师发去电子邮件,通报她最新的关于高年级论文题的想法,而今正着手编写一篇广告词,既使用标准的《纽约书评》个人广告栏中的陈词滥调,又能真实无误地再现她本人的口径。努力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是不能拟定一个令她满意的不太屈辱的文稿,即使是匿名用电子邮件发给刊物。
麻省西部。二十九岁。娇小,热情,巴黎教授,教授莫里哀和布雷尼同样得心应手,美妙的伯克夏学术地位,烹调和驾驭人文系科同样得心应手。
寻求严肃的斯特吉—韦伯基金学者。寻求斯特吉—韦伯基金耶鲁博士。出生巴黎学者。瘦小,学者风度,爱好文学,具时尚意识,肤色浅黑。寻求迷人,严肃的学者。寻求斯特吉—韦伯基金博士,法国人,住在麻省。
寻求什么?随便什么,只要不是那些雅典娜的男人——插科打诨的小男孩,娘娘腔的老太太,胆小乏味的妻管严,教授老爹,他们全都那么忠心耿耿,又那么缺乏男子气概。她对他们为自己承担一半的家务劳动而引以为荣的事实大为反感,无可容忍。“对,我得走了,我得替换我太太。我得和她分担换尿布的活,你知道。”当他们吹嘘自己是太太的好帮手时,她总要哆嗦一下。做就做吧,得,可别庸俗地挂在嘴上嘛。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与太太平起平坐的丈夫而大加推销呢?只管去做,但闭上嘴巴。她的反感表现出她和她女同事之间的巨大差别,后者因为这些男人的“多情善感”而对他们崇拜有加。难道对自己老婆大加吹捧便是所谓的“多情善感”?“哦,萨拉·李是如此这般地这和那。她已经发表了四篇半文章……”多情善感先生不提到她的荣耀绝不罢休。多情善感先生谈到大都会博物馆的某次伟大展览时,断然不可不用下列开场白:“萨拉·李说……”他们要不是肉麻赞誉他们的老婆,便是绝口不提。老公沉默寡言,变得越来越郁闷,而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国家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如果萨拉·李是个学者,找不到工作,而他,假如,只是勉强应付他的工作,他宁可丢掉工作也不愿让她以为自己吃了亏。甚至如果形势倒转过来,他成了那个不得不待在家里的人,而不是她,他甚至会产生某种自豪感。一个法国女人,即使一个法国女性主义者都会觉得这样的男人令人厌恶。法国女人智商高,性感,是真正独立的。倘若他话说得比她多,那怎么样,问题究竟在哪里?这些激烈的辩论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不是“哦,你注意到了吗?她完全受制于她粗暴、权欲熏心的丈夫”。不,女人味越浓的法国女人,越要男人投射他的威力。哦,五年前刚到雅典娜的时候,她曾那么热诚地祈祷,以期能遇上一个威力四射、令人赞叹不已的男子,可是绝大多数年轻男性教职员都是那种依恋家庭、全然没有男子气概的类型,知识方面毫无进取心,平庸,是一味吹嘘萨拉·李的老公们,她在给巴黎友人的信件中已津津有味地将萨拉·李纳入“尿布”目录。
还有“帽子”一族。他们是“住校作家”,美国难以置信地自命不凡的住校作家。很可能,在小小的雅典娜,她尚未见到其中最糟糕的,不过这两名就够糟的了。他们每周来上一次课,都已成婚,他们是主动找上她的,但他们绝无指望。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吃午餐,德芬妮?对不起,她心里想,我不感兴趣。她在课上喜欢昆德拉的原因是,他总是微微地有点阴郁,甚至有时有些褴褛,尽管如此,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至少她是那样看的,也是他身上她喜欢的东西。可是她肯定不喜欢,不能忍受,美国的我——是——作家的类型,这些人,她知道,在朝你看的时候怎么想,你的法国信心,法国时尚,法国精英教育,使得你的确非常法国,但你却是学者,而我是作家——我们并不平等。
这些住校作家,就她所能猜想,花大量的时间筹措他们的头饰。是的,诗人和散文作家都对帽子怀有一种异常的迷信,因此她在她的信件中将他们归入帽子一族。其中一个总是打扮得像查尔斯·林伯,一身古老的飞行员装束。她无法理解飞行员装束和写作之间有什么关系,特别是住校写作。她在写给巴黎友人的幽默信件中对此事进行过揣度。另一位是松软帽子型,不摆谱的类型——当然,完全是精心设计的——他在镜子前花八个小时把自己的穿着弄得马马虎虎。虚荣,不值一看,到现在为止已经结过一百八十六次婚,而且难以置信地自高自大。她对这一个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蔑视。然而身处伯克夏山沟,渴望着浪漫爱情,她有时也会对帽子一族感到游移不决,不知她应不应当至少把他们严肃地当做性爱候选人。不,她不可以,在她给巴黎写了那些话之后,不可以。她必须抵制他们,因为他们企图用她的词汇跟她交谈。因为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稍微不那么自高自大的那个,读过巴戴伊,因为他略知一二,并且读过几本黑格尔,所以她和他外出过几回。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当着她的面如此迅速地解除所有的性冲动;随着他讲的每一个字——以他的方式,她现在都不能确定是否是她自己的语汇——他将自己直截了当地从她的生活中开除了出去。
至于年长的那一号,既不酷,穿着也随随便便的,“人文主义者”……唉,她在会议上、发表的文章和讲演里都不得不按专业要求随波逐流,人文主义者却实在是她自身的一部分,她有时感到亲手将它出卖了,因此她被他们所吸引:因为他们固守本分,从来不变,因为她知道他们把她认做一名叛徒。她的课有号召力,但他们认为那种号召力只是时下的流行现象,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年长者,人文主义者,老式的传统人文主义者阅读过一切,再生教师(她在心里是这样评价他们的),让她有时觉得自己十分浅薄。她的号召力他们加以嘲笑,她的学术成果他们不屑一顾。在教职员会议上他们直言不讳,你会认为他们应当那样;在课堂上他们敢于说出他们的感受,而同样你也会认为他们本该如此;结果,在他们面前她直不起腰杆。既然她本人并不对她在巴黎和纽黑文学到的所谓话语具有充分的信心,内心里她也就土崩瓦解了。只是她需要那种语汇帮助她成功而已。她独自在美国打拼,要取得成功所欠缺的条件太多了!然而为了成功所做的一切努力无不带来负面效应,这使她感到自己越来越不真实,而将她的困境戏剧化地称做“浮士德交易”也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