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21/24页)
有一个女性三人帮——一名哲学教授,一名社会学教授和一名史学教授——尤其逼得她几乎要发疯。她们对她充满敌意仅仅因为她不像她们那样老牛拖破车似的埋头苦干。由于她的时尚风度,她们便以为她没有读过足够的学术性杂志。因为她们的美国独立观与她的法国独立观之间的差异,她们认为她勾引有权势的男性而对她嗤之以鼻。但她究竟做过什么而引起了她们的怀疑,除了她善于调度系里的男教员之外?不错,她是和亚瑟·苏斯曼在大巴林顿共进晚餐,那是否意味着她就不把自己当做他智力上的伙伴了?她心里从不怀疑自己与他平等的地位。她和他外出并不感到受宠若惊——她想听他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说法。她起初难道没有尝试和她们三位共进午餐,而她们的态度还能比当时更加倨傲吗?当然,她们不屑阅读她的学术论文。三人中没有一个阅读她写的东西。纯属观念的问题。她们见到的是德芬妮在任职期间在男性身上施展她所知的被她们辛辣地称之为“小小的法兰西风味”。然而她却一心想巴结这个三人帮,向她们倾诉她不喜欢法国风情的原因——否则她会留在法国!她并不掌控男教员——她不掌控任何人。不然她为什么会独自待在这儿,成了唯一在夜里十点钟还坐在巴顿大楼办公桌前的人?不到一个星期,她尝试与这三人交结的努力便宣告失败,她们让她无所适从,令她伤透脑筋,但她们却是她无法以任何手段使之陶醉、智取或笼络的。“三女神”,她在给巴黎的信中这么称呼她们,恶意地把“女神”一词拼作“茅草”。三个油脂球。在一些晚会上——德芬妮并非真正想出席的晚会——三茅草毫无例外地到场。当某位大女性主义知识分子莅临时,德芬妮至少想受到邀请,但从来没有过。她可以去听演讲,但从未被邀请出席晚宴。可是召唤大人物的地狱三女巫却总是有份的。
由于对她的法兰西化的不完全的反抗(同时又对她的法兰西化念念不忘),自愿脱离她的国家(如果并不是脱离她自己),陷入三茅草对自己的蔑视之中,以致没日没夜地算计做出何种回应方可赢得她们的尊敬,又不会进一步模糊她的自我意识及导致对她天然的女性性情的表达偏差,由于在必须如何对付文学以赚取功名,与一开始为什么走近文学,两者之间存在着的巨大落差,使她不时深感羞愧,德芬妮惊愕不已地发现自己在美国竟然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失去祖国,被孤立,遭冷落,对于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东西大感困惑,陷入迷茫渴望的绝望境界,身处将她定为敌人的一片喝骂声中。这都是因为她热切地追寻一种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这都是因为她非常勇敢,拒绝接受别人对她的指令。她觉得似乎在她令人赞叹的创造她自己的努力中她已经颠覆了她自身。生活中竟有如此卑鄙的东西,对她下这种毒手。这种东西的中心非常卑劣,满怀报复欲望,不按照逻辑推理,却根据敌意悖谬的心血来潮行事。敢于将你自己交给你自己的活力,竟可能落入一个老奸巨猾的罪犯的手中。我要到美国去充当我生活的主宰,她说,我将不按我家庭所限定的正统观念建构我自己,我要和这种限制作斗争,将豪情万丈的自我意识推向极致,表现出最优秀的个人主义——到头来她却以一场非她所能控制的戏剧收尾。她最终一事无成。人人都有掌控事物的动机,可是被掌控的却往往是我们自己。
为什么仅仅想知道该怎么做竟会如此困难?
德芬妮会完全陷入孤立,要不是系秘书。玛格·露兹,一个三十几岁,胆小如鼠,离了婚的女人,也很孤独。她极其能干,害羞至极,心甘情愿地为德芬妮做任何事情,有时在德芬妮的办公室里吃三明治,最终成为系主任在雅典娜唯一的成年女性朋友。还有住校作家,他们似乎恰恰喜欢她身上别人痛恨的东西。但她不能忍受他们。她怎么会这样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她又如何才能抽身?正如将她进退维谷的处境看做浮士德交易、不能提供任何安慰一样,试图将她左右为难的窘状想象做“昆德拉式的内心放逐”也无济于事。
寻求。好,就这样,寻求。按照学生所说的去做——大胆干!年轻,娇小,女人味十足,漂亮,学术上成功的法国出生的斯特吉—韦伯基金学者,巴黎背景,耶鲁博士,麻省工作,寻求……现在就上网。不要隐瞒你真实的情况,不要隐瞒你真正的追求。一位美艳惊人、才华横溢、情欲超亢奋的女人寻求……寻求……明确地,不屈不挠地寻求着什么。
她现在急速地写起来。
有骨气的成熟男性。无牵累。独立。幽默。活泼。不唯唯诺诺。坦率。教育程度优良。具有嘲讽精神。魅力。有知识并热爱伟大的书籍。口才出众,直率。身材修长。五英尺八或九。地中海肤色。绿色眼睛更佳。年龄不限。但必须是知识分子。灰白头发可以接受,甚至很赏识……
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这位受到热切召唤来到屏幕上的神秘男士终于凝聚为一张她认识已久的某个人的照片。陡然她的手停了下来。此番习作只是一次实验,尝试从禁锢的枷锁中稍稍放松一下,以便重新编写的广告词不会由于拘谨而词不达意。然而她还是被她所不期而遇的东西,被她所不期而遇的人物吓出一身冷汗,情急中,她只想尽快地把这一百来字删除殆尽。与此同时思索着导致她加入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策划的种种原因及羞耻,竟然把失败当做福气,并且放弃摆脱两难困境的希望……思索着倘若她留在法国,她绝不需要这个广告,绝不需要任何广告,最不需要的是用广告找男人……思索着来到美国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行为,但究竟有多勇敢,她当时却不得而知。她只把它当做实现抱负的下一步,而且是并非不成熟的抱负,一个有尊严的抱负,获得独立的抱负,但现在她不得不面对后果。雄心。冒险。荣耀。到美国去的荣耀。优越感。出门远游的优越感。为了有一天还乡,经过闯荡天下又衣锦还乡的快乐而离开家门。离开家门,因为我想要有一天回家听到他们说——我要他们说什么呢?“她成功了。她做到了。如果她做到那件事,她就什么都能做得到。一个体重一百零四磅、身高不足五英尺二、二十岁的女孩,名不见经传,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上那儿去闯荡,她成功了。白手起家。无名之辈。功成名就了。”我要听见谁说这些话呢?如果他们说了,谁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美国的女儿……”我要他们说,不得不说:“她在美国靠自己获得成功的。”因为我不能造就一个法国人的成功,一个真正的成功,而其中不带有我母亲以及她笼罩万物的阴影——她各种修养的阴影,但更糟糕的是她家族的阴影,瓦林古尔家族的阴影,家族姓氏源于13世纪,受封于圣·路易王的领地,至今依然遵从他们自13世纪确立的家族理想。德芬妮恨透了所有族中的家庭,血统的纯粹,古老的贵族,他们所有的人都想着一样的念头,流露出一副面容,墨守成规,谨遵礼教。不论他们有多大的抱负,不论他们如何督促子女上进,他们将子女一律按仁慈、无私、纪律,信仰,尊重——并非尊重个人(打倒个人),而是尊重家族传统——的祷文调教成人。高居于智力、创造性、脱离他们的个人深层次发展之上,高居于一切之上,是那愚蠢的瓦林古尔家族的传统!德芬妮的母亲体现了这些价值观,将它们强加在全家人头上,若是她唯一的女儿没有力量从少年时代起就尽可能地远离她,她一定已成功地将她从出生到坟墓套在了那些价值观的锁链上。德芬妮一辈的瓦林古尔孩子或陷入绝对的服从,或以令人不可理喻的可怕方式造反,德芬妮要成功,两者皆不可取。从一个绝少有人能够重新站稳脚跟加以应对的背景中,德芬妮已成功地实现了独一无二的逃跑。来到美国,上耶鲁,到雅典娜就职,她已经,在实际上,超过了她母亲,后者做梦也不会想过离开法国——没有德芬妮父亲和他的钱,凯瑟琳·德·瓦林古尔在二十二岁上几乎做梦也想不起离开比卡第到巴黎来。因为倘若她离开比卡第和她家族的要塞,她将是谁呢?她的姓氏将有什么意义呢?我离开是因为我想要获取一种没有人能够误解的功名,跟他们没有任何牵连的功名,我自己的……想着她得不到一个美国男人的欢心并非因为她得不到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不能理解这些男人,她永远无法理解他们,而她不能理解这些男人的原因乃是她的英语不流利——她一口流利的英语,居然被认为是不流利!我认为我理解他们,而且的确理解他们;我不理解的不是他们说什么,而是他们不说的一切,他们不做声的一切。在这儿她只启动了她智力的百分之五十,可是在巴黎她却是对所有的微妙含义都能心领神会的。聪明机灵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便在实际上成了个聋哑人……想着她唯一真正懂得的英语——不,她真正懂得的美语——只是学术美语,几乎不成其为美语,这就是她不能进入的原因,永远不能进入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永远也不会找到称心的男人,为什么这儿永远也不会成为她自己家园的缘故,为什么她的直觉是错误的,永远是错误的缘故,为什么她在巴黎当学生时享受的舒适自在的学术生活永远不会在这儿重现的缘故,为什么在她的余生中她对这个国家最多只会理解百分之十一,而对这些男人只会理解百分之零的缘故……想到她全部的知识冒险都被她的离经叛道所湮没……想到她已失去视觉神经末梢功能,只能看见正前方的东西,却不能以眼角余光见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她在这儿所具备的并不是一个像她这样有才智的女性的眼光,而是一个平板、纯粹正前方的视野,一个移民或更换位置了的,一个被误置了的人的视野……想着,为什么我要离家出走?因为我母亲的阴影?这就是为什么我放弃了属于我的一切,我熟悉的一切,把我造就成古怪精灵的一切,以致我现在变成了个稀里糊涂的呆子的缘故。我所爱的一切我全部都放弃了。人家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国家由于法西斯的控制而使得他们无法生存,并非因为他们母亲的阴影……想着,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做了什么,简直无法想象。我的朋友,我们的谈话,我的城市,男人,所有聪明的男人,我能够与之交谈的自信的男人,有悟性的男人,稳定、热情洋溢、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强壮、不受恫吓的男人,合法,又毫不含糊的男人……想着,当时为什么没人阻止我?为什么没人对我说点什么?离家不到十年,可是却仿佛已过了两辈子……想着,她依然是凯瑟琳·德·瓦林古尔·鲁斯的小女儿,并无一丝一毫的改变……想着,作为雅典娜的法国人也许使她在当地人眼中显得异乎寻常,但却不会使她在她母亲眼里变得略微与众不同,永远也不会……想着,对,这就是她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了逃避她母亲的亘古不变的笼罩一切的阴影,这也是阻挠她回乡的障碍,而现在她真正地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左右为难,既不在东也不在西……想着,在她异乎寻常的法兰西风情下,她在自己的心里始终是她自己,所有异国风情的法兰西特色在美国却使她成为最可怜、最受误解的外国人……想着,她比走投无路更糟——她身处流放之中,偏偏成了一个由愚蠢所致强迫自己舍弃母亲的焦头烂额的流放者——德芬妮没有发现,此前,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将广告发给《纽约书评》,而是自动地发给了她先前的收信者、她大多数信件的收取者——雅典娜语言文学系的十名教师。她先是没有发现这个错误,然后,在她神不守舍、心烦意乱、百感交集的状态下,她并没有揿下删除按钮,却在这小小的不足为奇的错误上,又加上一个小小的不足为奇的错误:揿下发送按钮。于是乎,这寻求科尔曼·西尔克复制品或摹真本的广告便无法挽救地发送了出去,并非发到《纽约书评》的专栏,而是发到她系里每一位教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