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堕 落(第11/15页)
后来她似乎忘记了南越街上那位老和尚的自焚事件,又能在自己房间里睡觉,不用亮着灯,晚上也不会惊醒两三次了。可在这时又一位越南和尚自焚,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一旦又开始,他发现自己无法让她离开电视。如果她在晚间新闻错过了一次自焚,她会很早起床,收看早晨新闻后再去上学。他们不知该怎样阻止她。她这么不停地看啊看啊,到底要干什么?他想要她不被打搅,但也不想让她像这样。她只是要把这事弄清楚?战胜她的恐惧?是想猜测自己那么做将会怎样?她把自己想像成那些和尚中的一个?她观看是因为还在恐惧,或者感到刺激?令他开始感到不安的是他认为,梅丽现在不太害怕,而是觉得好奇。没过多久,虽然与梅丽不同,他也身不由己,影响他的不是越南的自焚,而是他十一岁女儿的行为的变化。从她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为她强烈的求知欲感到骄傲,可是他真的想让她了解如此之多吗?
夺去你自己的生命是犯罪吗?其他人为什么站在一旁,只是观看?他们为什么不扑灭火焰?他们站在旁边,还让电视转播。他们的道德观在哪里?那些摄像的电视记者的道德又怎样?……她在问自己这些问题?这对她的智力发展必要吗?他不知道。她静静地观看,就像火焰中心的和尚那样纹丝不动,过后她也不说一句话。即使他对她讲话,向她提问,她只是一连几分钟在电视机前面发呆,她的目光已游离到别处,而不是停留在闪烁的屏幕上,专注到那里——深入和谐与确定地方,在那里,她所不了解的一切正在发生一场巨变,在那里,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淡忘……
尽管他不知道该怎样阻止她,他还是想方设法引开她的注意,让她忘却离她半个地球远的疯狂行为,这都与她和她的家庭毫无关系——他晚上带她去打高尔夫球,去玩扬基式赛马赌游戏,还带她和多恩到波多黎各的工厂作简短旅行和庞塞的海滩上度假一周。有一天,她真的忘记了那些东西,但不是因为他做了这些努力的缘故。还是与自焚有关——他们停下来了。有五次、六次、七次自焚,然后再也没有了。没过多久,梅丽恢复了原有的天性,又开始关注日常生活和与她年龄相称的事情。
当那些自焚的和尚极力反对的南越总统吴庭艳在几个月后被人暗杀时(根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星期日早间节目,他被曾将他推上总统位置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杀害),梅丽似乎错过了这消息,瑞典佬也没告诉她。对梅丽来说,叫做越南的这地方甚至不复存在,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对异国他乡、不可思议的恐怖电视镜头的一点记忆,这早已被埋藏在她十一岁时敏感的心里。
她再没有提到和尚殉难的事情,甚至当她专注于自己的政治抗议后也不谈这些。1963年的那些和尚的命运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在1968年,新一轮斗争兴起,抗议美帝国主义对人们争取民族解放的农民战争的干涉……他父亲日日夜夜都在想,认为没有其他的答案,她身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没有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影响这么大,以至于使她变成爆破手。
五年过去了。安吉拉·戴卫斯,是一位年龄和丽塔·科恩相仿的黑人哲学教授——她于1944年出生于阿拉巴马,比里姆洛克爆破手在新泽西州的出生早八年。这位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共产党教授极力反战,在旧金山因绑架、谋杀和阴谋受到审判。她被指控为人们提供枪支,帮助三名圣昆廷黑人囚犯在受审时武装越狱。那枝杀死审判法官的手枪据说就是她在法庭枪战前几天购买的。她隐居了两个月,到处躲避联邦调查局,直到在纽约被捕后转押到加州。在全世界,在遥远的法国、阿尔及利亚和苏联,她的支持者们宣称她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不管她被警方当做囚犯带到哪里,黑人和白人都在附近街头等待,对着电视摄像机高举标语牌喊道:“释放安吉拉!停止政治迫害!消灭种族歧视!结束战争!”
她的发型使瑞典佬想起丽塔·科恩。每次他看见盘在她头上的乱发,就不由得想到在饭店的那天下午他本该做什么。不管怎样,他不应该让她从自己身边逃掉。
现在他收看新闻为的是看看安吉拉·戴卫斯。他阅读能找到的有关她的一切东西。他知道安吉拉·戴卫斯会把他引向他的女儿。他记得,那时梅丽还住在家里,她有一个星期六到纽约去了的时候,他进入她的房间,打开梳妆台底层的抽屉,坐在桌边翻看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些政治文件,还有小册子、平装书和带讽刺画的油印手册。还有一本《共产党宣言》。她在哪里弄到的?不会是在旧里姆洛克。谁给她提供所有这些读物?是比尔和梅里莎。这可不只是反战的谩骂——写这些东西的人想的是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和美国政府,他们渴望的是暴力和革命。他特别难受地看到她这个好学生画线的有些段落,但又忍不住读下去……即使现在他还依然记得自己在那抽屉里看见过安吉拉·戴卫斯写的东西。他无法证实,联邦调查局当时就查封了所有物品,将出版物装进证据袋,贴上封条后全拿走了。他们清理了她的房间,寻找一些指纹以便在调查中核对使用,收集家里的电话账单,查询梅丽的通话情况。他们在她房间里寻找藏身之处:撬开地毯下面的楼板,拆掉护墙板,取下吊灯的球形玻璃灯罩——检查她衣橱里的衣服,看看是否有东西藏在袖子里。爆炸发生后,州警察拦下了阿卡狄山路所有车辆,封锁本地区,十二名联邦调查局特工花了十六个小时把这房子从阁楼到地下室梳理一遍。最后,当他们在厨房里检查吸尘器的垃圾袋、企图找到“那些文件”的时候,多恩大叫起来。这都是因为梅丽在读卡尔·马克思和安吉拉·戴卫斯的东西!是啊,他至今还清楚记得自己坐在梅丽的桌边吃力地阅读的情景。他大惑不解,这孩子怎么能读懂,他认为,读这类东西就如同深海潜水,如同戴上阿奎龙水下呼吸器,镜框压在脸上,嘴里塞着气管,没有地方可去、可动、可使上撬棍、可逃生。这也像她在伊丽莎白的时候读德威尔老太太常给她的有关圣徒的小册子和宗教插图卡片一样。幸运的是,这孩子战胜了它们。但是,有一段时间,只要她找不到钢笔就会向圣安东尼[12]祈祷;考试前觉得没有学好功课,也会乞求圣犹大[13]保佑;母亲要她星期六早晨打扫自己凌乱的房间时,她就求助于劳动者的保护者圣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