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第28/28页)
之后,他去看了墓地。卡梅尔先生领他看了斜坡上的一处土地,对着一片后院和后栅栏。他又去了墓碑公司,那里陈列着古老的石头,是花岗岩。他冷漠地心算了价格。随后他又回到家里,扫了扫一层的地板,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和烘干机,为哥哥和姐姐准备好干净的床铺和毛巾,哥哥住在客房里,姐姐住海伦的房间。他边做这些边想,这是文明社会的行为。我在做以前从没做过的事,这对我有好处。他去机场接了保拉,她抱着他哭了起来,两人一起在机场等着亚历克斯的飞机到达。那天晚上,在他家里,他们是父母的三个孩子,别后重逢。尽管他们长大之后分离得太久,相处起来已经像陌生人一样了。但有人在这栋房子里,有人在厨房里说话,这和空荡荡的屋子总是有所不同的。未来像是新生的野兽,为他们的谈话所驯服。托尼现在应该如何生活呢?他应不应该保留这栋房子?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保拉制订了计划,买了日用品,见了弗莱彻太太。他们喝了点儿酒,然后吃了保拉做的晚餐。他们分享了很多回忆,怀念了过去的日子。他们说好,托尼先跟保拉去科德角,然后9月的时候她陪他回来处理一切。他会去芝加哥和亚历克斯过感恩节,然后去韦斯特切斯特和保拉过圣诞节。
他坐在一位论派教堂的第一排,保拉和亚历克斯坐在他两边,保护着他。阳光透过窗户,流泻而入。对暴力的回忆沉入了一潭湖水,随之而去的还有暴力的行为。阳光,音乐,轻声低语。前方,两个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并排摆放着,盖着白布。托尼·海斯廷斯依稀记得,教堂里全是人。人们偷偷看着他。里面有他的同事,有劳拉的朋友,尽管他并不认识,还有海伦高中里的朋友。葬礼过后,他们挨个握了手。不管他认不认识,那些人都哭了,拥抱了他。一股潮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也哭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保拉锁上门,飞往科德角。飞机飞过城市上空。天气晴好,街道和街区清晰而遥远。他寻找着那片小小的绿色墓地,但他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迅速上升,看不真切。地面的景色迅速变化,他看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墓地。随后,他们飞上了棉花般的云层,下面的世界仿佛大海。
雷伊可能会对罗说,你这混蛋,让他逃了,现在他肯定要报警了。罗会说,我他妈又怎么想得到。雷伊说,嘿,先生,你妻子想见你。保拉说:“我们会在海滩上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对吗?”
为了节省笔墨,作者在故事中融入了读者熟悉的元素:托尼住在辛辛那提,和爱德华一样。这让苏珊颇感不自然,像是窥视了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别在意。爱德华,我的老朋友,今晚就读到这里吧。你还想说什么呢?她可以真诚地说,这本书牢牢地吸引住了她。缓缓深入到邪恶暗夜的深处,托尼试着通过文明世界来支撑自己,这些都让她深深着迷。文明掩盖了巨大的弱点,这个命题也让她很感兴趣。苏珊说不清楚,它蕴含的紧张讽刺和它严厉冰冷外表传达出的悲哀到底来自她的想象,还是源于它自身。这讽刺让她想到爱德华,因为他的讽刺总让她不自在。他也成为了这悲哀的一部分。
她把书稿放回盒子——就连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充满暴力,如同将棺材埋进土里:书里的意象跃然而出,被她移植到这所房子里。恐惧和悔恨。这恐惧来自于开始读这本书时她自己的恐惧。她害怕进入小说的世界,更怕自己就此遗忘真实的世界。现在,她从小说中抽身而出,害怕自己会不可自拔。这本书在她的椅子周围织成一张网,她必须钻一个洞,破网而出。网坏了,洞会越变越大,这样她下次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网就不见了。
她一放下书就穿过起居室走进厨房,走过冰箱和电灯,走上楼去。托尼在书页间安睡。她想起了阿诺德不在家时带来的模糊的恐惧,那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遥不可及,就如同阿诺德本人一样。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爱德华。童年的回忆复苏了。我们坐在门廊上,看着河对岸的山崖。弟弟妹妹们在玩捉迷藏,我们则像一对兄妹一样,谈论着重要的事情。然后呢?
他去上大学了,多年之后在读研究生的学校与她重逢。你们从小就是一对儿呀,她的母亲无知地惊叹。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的母亲永远在问,却并不听人回答。仅仅是因为阿诺德出现了吗?但爱德华肯定也有错,因为没有人相信,苏珊·莫罗会单纯地因为想过好日子就把爱德华一脚蹬掉。爱德华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回答是千篇一律的。爱德华只有一点有问题,那就是他的性格。所有关于过去的悲伤消退之后,他的性格凸显出来。只有与他最亲密的人才能察觉他的性格问题,因为他外表上是那么的完美:有担当、体贴、可靠。他害羞、诚实、善良。但是日日夜夜和他住在一起,你就会觉出他的令人厌烦的地方。
爱德华谨小慎微、拘谨古板、大惊小怪、过分整洁。他总是撅着嘴,还爱颠脚。他对交警说:“警官先生,有何贵干?”他拒绝夜里看电视。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在缅因州,海岸上是她家的度假小屋,他们坐在水中的一艘小船里,随着水波漂荡,他让她别把手浸在水里,拖慢船的速度。他们根本没有在划船,但他还是不让她把手浸在水里。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能生来就是如此。对吧,斯蒂芬妮?
她真希望自己把这些想法全都打消。她不想回忆起他撅着的嘴,这样她将无办法公正地评判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