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第26/28页)

“没那么快,伙计,这得要点时间。我们得先检查一下拖车里的指纹是不是主人的。但我很有把握,应该不是。因为主人去年秋天以后就没在那里住过了。应该很快就能查清楚。”

“我想也是。”托尼·海斯廷斯出于礼貌这样说,但在心里却拒绝承认事情能很快查清楚。一切都太迟了。

“我们已经把指纹送去检查了。我会告诉你消息。”

鲍比·安德斯很满意。对托尼·海斯廷斯来说,一切都太迟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车上那些陌生的指纹让他也应该向警方证明自己的清白。

十二

爱德华,这太黑暗了,太沉重了。最后一个段落可能会毁掉整本书。毫无疑问,对爱德华来说,这是个富有挑战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决定去向何处:是继续追踪那些恶徒,从而写成一部悬疑小说,还是追寻托尼灵魂的踪迹,成为另外一种小说。苏珊喜欢这一章中提出的问题:得到坏消息之后该如何度日。如果她失去了多萝西、亨利和罗西,她会做什么呢?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她连想都不敢想,只能想象着托尼的做法。她真是无法做出回答。

她预见到,将来她可能会反对(虽然现在还没有)爱德华为女性角色安排的命运:先是遭到强暴,后又惨遭毒手。对女性犯罪,这是她一贯厌恶的套路。不过这取决于作者的态度,只要作者不强求她从施虐情节中获得愉悦就好,因为她对于这种情节来说是受害者。她一直都知道,爱德华喜欢暴力,尽管他表面上是那么的冷静克制。他的自制,他刻意的温和,他私底下不抵抗的愤怒,这些都包含着暴力。

她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他如何写作。现在看来那是多么的鲁莽。她对他说,你不要再写自己的事情了,没人想知道你的情感有多么纤细。他回答道,人们除了自己之外无事可写。她说,你得懂得文学,写作的时候脑子里得有文学和你周围的世界。很多年来,她都害怕自己扼杀了他的一部分。后来他进入了保险业,她希望这表明他对往事并不介意。但这本书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不知道他对于题材的选择背后蕴含了多少轻蔑和讽刺,只希望他足够诚实。

忽然之间,她又想起一件事: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像一对兄妹一样坐在海岸边的小船里,还是岸边岩石上的房子里……她记不清了。他为了什么事把烟头使劲扔进水里,嘶嘶作响。

孩子们说,他们洗完了。现在浴室的地板上可能全是水。今晚再读一章吧。

夜行动物 11

托尼·海斯廷斯生活在文明的世界里,双亲都是温和的知识分子,学富五车,教养良好,为人和善。他的父亲是学院的院长,母亲是一名诗人。他和哥哥姐姐一起,在一座红砖房子里长大,家里还养了宠物。他们每天喂鸟,夏天的时候去科德角度假。他从小就知道,歧视和虐待是不对的。从年轻时开始,他就对女性彬彬有礼,体贴周到。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他后来成了一名教授,买了房子,生了一个女儿,还在缅因州买了一所夏日度假用的小屋。他喜欢读书、听音乐、弹钢琴,他的房子周围是草坪,上面长着一棵橡树,家里挂着妻子的画。他每天写日记。有时候,他怀疑文明掩盖了自身一个巨大的弱点,但既然他找不到解决方法,他也就安之若素,甚至倍感骄傲。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最害怕的就是文明有一天会崩溃,把他抛在一片废墟之上。崩溃的原因可能是核战争,可能是无政府状态,也可能是恐怖主义。如果几个世纪以来的心血被毁之一旦,那对人类来说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晚间读的报纸提出了其他的原因:二氧化碳把全世界都变成了热带地区和沙漠,阳光透过正在消失的臭氧层直接照射到地球上。离他生活最近的就是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一命呜呼。

现在,他想,我已经见识过了。我知道特洛伊城墙般坚不可摧的文明世界之外有什么。托尼·海斯廷斯失魂落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坚持置身于文明世界的重要性。他感觉自己脑子里有颗炸弹,一个不小心就有爆炸的危险,需要按照复杂的程序操作才能拆除的炸弹。他是托尼·海斯廷斯,是个教授,是某个地方的居民,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父亲。他反复地默诵着自己的名字,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组织着言语和思想。回到旅馆后,他小心地刮着胡子,准备迎接任何情感的来临。

他在旅馆里读着杂志,因为保持思维的活跃非常重要。他拒绝流泪,因为控制面部表情非常重要。他拒绝让梅尔顿过来开车送他回家,因为这非常重要。认识到事物的重要性非常重要,因为他知道,重要的事情就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比重要性更加重要的了。

早上,在他准备好车之前,他给鲍比·安德斯推荐的“弗雷泽与斯托瓦殡葬公司”打了电话。他说:“我是托尼·海斯廷斯,不知道警察是否已经向你们提起过我了?”

他们没有提起过他。接电话的男人声音如歌唱家般悦耳,友善而镇静。他说:“我想您不希望火化?”

“这点我还没有想过。”事实并非如此。托尼记得,一两年前劳拉说过:“我想咱们死后都会被火化。”海伦表示反对:“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烧我。”所以,他对那个男人说:“我女儿很害怕火化。”

“我明白了。”男人说,“我们会打理好遗体,把它们送到辛辛那提,在那里举办葬礼。我们需要把它们送到谁那里去呢?”

托尼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在哪里举办葬礼。他们平常都不去教堂,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别担心。”男人说道,“我们会搞定的。一步一步来,一切都会顺利的。”

挂上电话,托尼·海斯廷斯又给杰克·哈里曼打了电话,他是劳拉的律师,起草了她的遗嘱。她的遗嘱和他的差不多,都是把所有财产留给了别人。对于律师来说,这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一些衣服、鞋子、锅、餐刀、画作、画布和画架。他拒绝了哈里曼的同情,只是说:“我只想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需要把房子封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