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动物(第27/28页)
旅行箱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潮的。他把衣服摊在房间里另外一张床上晾干。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床吃了早餐,付了房费。不跟别人打个招呼就走有点奇怪,所以他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跟鲍比·安德斯道了别。
车状况良好,他的车技也还在。他开上州际公路,清楚地知道,此时车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劳拉和海伦浸满水的旅行袋放在后备箱里,像两具尸体。把她们留在身后让他心里一阵剧痛,他抛弃了她们。但也不尽然。她们会跟他一起回家,只是他不知道她们是乘飞机还是坐车。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炎热的天气,天空灼目般的白,隔离带和山谷那头的田野衰败萎靡,显得虚无缥缈,苍白而模糊。他开得很快,但很小心。他告诉自己,我现在承受着异常的压力,因此我必须注意集中注意力,小心开车。所以,他开得很小心。
夜里看来邪恶无比的公路此时重归天真。烈日下,州际公路如同一道白练,频繁穿梭着货车和一直加速想要超车的小轿车。他没有刻意在道路另一侧寻找他们昨夜停车的地方,很快,那个地方就被他抛在身后。他看着其他车里的司机。那些车里满是家人、爱人、单身男人、销售员。他说,在州际公路上开车没有把我吓倒。在我身上发生的事非同寻常,一百万个人里也难得有一个人遇上。绝大多数司机都是普通人,如果在这里我被迫停车等待救援,我会很安全。我不怕被超车,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比我开得快,就像我比别人开得快一样。
他努力不让突如其来的悲痛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路过他们三天前曾经路过的地方,更感到车内的空空荡荡。他驶下树木葱茏的山坡,开进俄亥俄州的田间,天空还是白花花一片,远方的田野在浑浊的空气中模糊不清。他像往常一样停下车喝咖啡,加了油,吃了点儿东西,特意避开他们曾经停车休息的地方。
他思绪万千。路边成排的高压电线杆背后是一片田野,一直延伸至烟雾蒙蒙的地平线。透过这片景象,他看到夜里和大胡子罗一起开车驶过的那个弯道。他看到,自己的车停在那里,但罗让他往前开,告诉他,那不是你的车,你的车是四门的。他看到劳拉留在床柱上的指纹,知道她和海伦那时就在那里,在那辆树丛中的旅行拖车里,窗口透出微微的灯光。他们也在那里,雷伊和特克。
他又想了一遍,没有注意到自己超过了几辆货车,车速超过了限速,他们一定是刚刚到那里。他们也许站在门边,雷伊抓着劳拉的胳膊,海伦环顾四周,找机会逃脱。劳拉说:“放开我们,你不能这样做。”就在那时,她们可能听到另外一辆车经过,心中涌起的希望又随着那辆车驶过而消逝了。窗口褪色又皱巴巴的窗帘上印着玫瑰花叶,是猎人的妻子挂在那里的,隔绝了夜色。
他强迫自己接着想下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们最终屈服。是不是雷伊用一把小刀抵着海伦的喉咙,逼迫她的母亲宽衣解带?还是扭断了海伦的胳膊迫使母亲妥协?又或者,他们有一把托尼没有发现的枪?“她们被强暴了。”鲍比·安德斯说。他想象那幅花窗帘下放着一张床,劳拉的手指紧抓着床柱,用尽全力抓着,反抗眼前想将她推倒的人。尖叫,挣扎。他们充满暴力——尖利有力的手指掐进他妻子和女儿柔软的双肩,逼迫她们惊恐地倒在床垫上,床上没有铺床单,弹簧剧烈地颤动着。他们将仇恨塞进托尼所熟知的温香软玉中,也将仇恨植入他女儿那不再可知的未来里。
行驶在午后模糊的太阳那酷烈的光线中,他不想知道她们死亡的过程。如同这个世界历史长河中那些空白一样,跳过这一幕对他来说会轻松一点儿。但他已经知道了。这不是那些不知名的受害者,她们是劳拉和海伦,一个被钝器击碎头骨,一个被勒死。这让他很难不去复原那个场景。雷伊和特克(也许罗也在场,把托尼扔在树林里之后他也去了那辆旅行拖车里)抡起锤子,然后把那个挣扎着的小身体紧紧挤压在墙上:“我他妈的说了,闭嘴。”
傍晚的时候,他开到了家。看到房子的时候,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如同人形立牌一样站得笔直。屋前草坪上的橡树,侧面的斜坡上长着丁香,斜坡上方是哈塞尔先生的家,这一切都丝毫未变。当他打开门,进入到空空如也的房子里的时候,他再次努力控制住自己。厨房干干净净,一如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昏暗的起居室里,借着夕阳微弱的余晖,他看到劳拉的两幅画还挂在墙上。你知道,这会很难,他对自己说,这都在意料之中。他把湿漉漉的旅行箱和行李袋拿进来,把它们拎到楼上海伦的房间,扔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他开了灯。
电话响了。
“你到家了?”
“是的。”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是吗?你是谁?”
“你安全到家了?”
“是的。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他打开冰箱看了看。他明天的早餐要吃牛奶、果汁和面包,但他今晚不想出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去他妈的。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论坛报》的丽萨·麦克格莱格,想要采访他。他拉下了百叶窗,坐在起居室里,面对着劳拉平常坐的那张空椅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上楼把仍旧湿漉漉的衣服扔进洗衣袋,脱下衣服,洗了个澡,摸黑上床睡觉。他像是落入了一条局促的轨道,无时无处不感受到触手可及的缺席感。
第二天,他有意把自己搞得很忙。他去杰克咖啡厅吃了早餐,希望没有人认出他。他打电话给比尔·弗曼,聊了很久,这让他感到自己更加融入了文明社会。他请比尔负责安排葬礼,发布消息。打电话的时候,他看到一辆五颜六色的厢式客车停在房前的橡树下。它来自当地的一家电视台。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整洁得体的职业装走上门廊,身后两个男人扛着机器。她希望他作一个声明。她问:“你支持死刑吗?”他回答道:“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