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成书后在泰晤士报上增添的文章和信件(第2/5页)
她取出一页白纸,整整齐齐地在顶部写上:
“1939年圣诞节”。
战时和平
伦敦
1939年10月5日
最亲爱的苏珊,
为了找工作我刚回到伦敦,因为斯塔灵思现在似乎运作得非常良好,包括儿童房和被疏散到那儿的孩子,一切都很好。我还不知道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然前提是如果我能找到工作的话。开车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我最期待的是为某个十分重要的秘密人物效力,驾驶一辆马力强劲的长车身汽车,载着他飞速前往神秘目的地。我的乘客会时不时看看手表,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加大油门,M夫人。”从后视镜里我应该会看见一辆超强马力的直排八汽缸车,伪装成卖杂货的面包车,快速追上我们……是的,当然,那就是我想要的工作。不过这种人要么正在消失——对此我应该感到痛惜——要么,这种可能性也更大,就是他是自己开车。
同时,我在帮忙做些我能找到的各种奇怪工作——给信封写上收件人和地址,卷绷带,等等等等——此外,我比自己能描绘出的要更享受回到伦敦的生活,这可真令人不可思议。
有件事很有意思。尽管泛光灯实验曾常常揭示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建筑之美,熄灭灯火其实能揭示出更多。你虽然看不清建筑的细节,但是能第一次彻底看清它们的轮廓。那是在有一丝月光的时候。不过,即使没有月光,人们还是能靠听觉、触觉、嗅觉发现新事物。比如,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广场栏杆的设计如此迷人。现在通过触摸,我对它们了然于心。在街角闻到沙袋那潮湿的黄麻味,我就知道自己快到防空洞了。事实上,整个伦敦闻起来都有种令人惬意的黄麻味——哪怕是在室内,因为窗帘也要用到黄麻绳。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之一:我猜,有一部分是因为它让人想起了孩提时用麻袋做的摇摇欲坠的帐篷。
至于气球[53]——你可能已经在报纸上读到很多关于它们的报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跟你聊聊气球。它们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温暖人心的伙伴。你知道,战争爆发后我就没在伦敦待过,五天前我坐晚班火车回伦敦,我承认自己当时真的很紧张。车窗外是宁静的金色落日,烘房像黑猫一般竖在那景色前,一路上,莎士比亚的《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里的那句可怜又可爱的台词不停在我脑中回响:
结束了,夫人;明媚白昼已消逝,
你我唯向黑暗行。
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的小腿很酸痛,因为在车站被一辆手推车绊了一跤,此外,我很讨厌屋子里既没有克莱姆也没有孩子们,而且艾迪夫人看着越来越像约翰·诺克斯[54];一切都如此令人讨厌。不过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望出窗外,看见那些又肥又小的银色鱼形气球漂浮在空中,那一刻,我深深舒了口气。它们真的很漂亮,不过——像小狗一样——它们把漂亮和骨子里的滑稽结合在了一起。它们时不时被收起来:表面上看上去像是要充气,实际上我怀疑是为了刮去附在上面的甲壳动物。我多么希望他们收起气球时,能在上面画上诸如中国龙之类的图案。我相信那会让它们更具威慑力。最棒的是(还没人告诉过我这点),在刮大风的夜晚它们会唱歌。那就像在一座抛锚停泊的船上睡觉,耳边伴随着绳索间的风声。唯一不同的是,谢天谢地,伦敦不会摇晃——或者说还没摇晃。
写到这儿,我已经释放了对气球的热情。Liberavi animam meam [55],就像每次约翰叔叔无礼对待可怜的萨拉姑姑时他常说的那样。和许多知识渊博但脾气暴躁的人一样,他觉得一句拉丁标语就能让一切得到谅解。但是萨拉姑姑不懂拉丁文。真倒霉。
至于其他事情,我只能这么说,希特勒这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居然在战争期间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月的和平,让我们变得沉着冷静,也变得更加时髦,这简直是他人生中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当然,天生邋里邋遢的人还是会把自己的防毒面具弄得脏兮兮,不过那些平时穿戴整齐的人总能把它们变成积极向上的装饰品。我不仅仅是指弄来一只市场上兜售的昂贵精致的盒子,尽管我承认它们确实有用:我主要指的是大多数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很有气质——气派十足——地戴上它们。走在伦敦街头,你可能会想,每个人好像都拿着一盒特制食物出去野餐。
还有件事:你知道在平时,如果秋天来伦敦,英国女士们都不会穿戴明亮的颜色。她们会用一种失败主义者的口吻嘟囔着“那儿有大雾”,同时收起夏天用的手袋、手套、围巾等饰品,然后,就像时装杂志里说的那样,卷起袖口,将自己淹没在黑色、海军蓝、深棕色、栗色的海洋里。今年,戴上那白色的“饰品”已经变得生死攸关——或者至少,关乎到你是健全还是负伤;你根本想不到现在这儿看起来有多振奋人心。不过那很奇怪不是吗?“保护色”的目的现在变成了将我们从背景中分出来,而不是把我们融进去。这场战争将不得不为这个过程引进一个新词,就像上一场战争引进了“伪装术”一样。
说到长筒袜,我记得特里萨去年说过,世界上最可怕的小灾难之一就是你的吊袜带在派对上松开了:你会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还有点瘸,总之神思恍惚不知所措,直到再次把它们扣好为止。好吧,我想那是正是1938年9月与现在的区别。那时,我们无比清晰地听到松紧带发出一声令人不安的“乒!”。不过现在,我们有时间把它扣好了。面对这场战争,无论它多漫长多耗费精力,我们现在可不仅仅觉得是势均力敌。
他真是愚蠢,不仅让我们生气,还让我们感到无聊。这个国家百无聊赖之时,正是其真正危险之时。
永远爱你的,
卡罗琳
一周无月
伦敦
1939年10月12日
最亲爱的苏珊,
我现在意识到当我在上一封信里写到全城灯光熄灭时,我讨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上周,哪怕月亮还没升起来,总还是有些许微光。这周没有月亮,彻底变得一片漆黑。
我还没在野外吃过饭。在没有月光的那几周里,我发现,人们表现得更像是在乡下生活,而且因为没有汽车,只能把自己的活动范围控制在能摸索到的邻里间。事实上,伦敦给人的感觉开始越来越像一座乡下小镇,有自行车铃的叮当声和马蹄的嘚嘚声,这两种声音一天天变得更普遍。夜晚,因为几乎没有车辆往来,人行道上噔噔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响亮:以前,你几乎听不见这声音。提到靴子(这次是真的提到)[56],你真是不知道步行对改善体型有多大的帮助。刚长出啤酒肚的男人们,皮带上方开始出现救生圈的女人们,现在都变得十分窈窕。至于克莱夫·普理查德,他每天骑自行车去办公室,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胖。骑自行车似乎能令人变得谦虚;我猜可能是因为骑车时人得一直稍稍弯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