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巴比特(第13/15页)
不似充斥着匆促言辞的外在世界,内心的语言静默而含糊。最初我们听到它是在巴比特想竭力不顾外面的喧闹继续睡的时候。他又梦到了“那位小仙女,梦里的情景比银白色大海之滨的红宝石塔还要富有诗情画意”。这个小仙女,“那么苗条,那么白净,那么急切”,“在神秘小树林那边的幽暗处”等着他,等他从“拥挤的房子”和“吵吵嚷嚷的朋友”中脱身出来。她信赖他,安慰他,高喊着,他“无忧无虑又英姿飒爽,她会等着他,他们将一起航行到远方去——”但他的浪漫思绪被打断了,生活侵扰了梦境:“送牛奶的卡车轰隆隆、当啷啷地开过来了。”
巴比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拥有成功、忠诚的家人、社会地位和似锦前程,为什么他还是感到如此不能餍足?这一声“为什么?”贯穿了整个故事,跟着巴比特从他的睡廊来到办公室,在一场成功但见不得人的交易之后跟他回到家里;在他和朋友愉快说笑时,在家中,在聚会上,在他完成最满意的交易的时刻,都如影随形。而他只有一种回答:“我不知道。”或许答案不过是,“那个幼时对生活信心十足的人,对新的每一天里可能发生的而又未必如此的新奇事物早已无动于衷了”。这就是心起作用的时候,它帮巴比特找到一个答案,或许也扰乱着他,扫去他那志得意满之感,提醒他,他的确是有选择的——他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
惶恐在意外之所向他袭来,就像重大的神迹显现前出现了一系列短促雷击,当时他正跟一帮好哥们和他们的妻子在一场聚会上,他们决定开一次招灵会召唤“意大利诗人”但丁,“那个走马观花地游过地狱的家伙”。突然,在“冥冥黑暗中”,这种“郁郁不乐”的情绪又出现了,朋友们消遣诗人“灵魂”的老套玩笑不再让巴比特觉得好笑。当他们在他面前显露出肤浅与无知时,他“突然对自己最信赖的朋友产生了鄙视,他为此觉得难过”。他对但丁的不朽有一丝模糊的感觉,但愿自己也读过这位过世诗人的作品。机会又一次错失,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读。
那场聚会之后,他想尽办法终于说服妻子,让他跟他最好的朋友保罗去缅因州苏纳斯夸姆湖钓一次鱼,他们结婚后,那还是第一次,但他并不觉得得意。相反,“有好几个钟头,仿佛是无限长似的”,他都清醒地躺着,“怀着一种原始的恐惧而浑身颤抖;他明白他已经赢得了自由,但现在有了自由这个如此陌生而又令人如此棘手的东西,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妻子和婷卡一起去走亲戚时,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他也不大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在安静的房子里游来荡去,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开始觉得他所熟悉的并且身体力行的全部经商生活到头来也许都要付之东流:牧师约翰·詹尼森·德鲁博士所描绘的天堂不仅不现实,而且无聊透顶;他使劲儿赚大钱也是毫无乐趣可言。”因此,巴比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不幸的、多余的自由”,幼稚地渴望着小仙女的陪伴。
辛克莱·刘易斯给美国小说带来了一种不一样的恐惧:不是梅尔维尔的宇宙挑战,抑或霍桑的清教徒疑虑,抑或吐温笔下切实的生命危险,抑或德莱塞书中由贫困与不公带来的恐惧。他的《巴比特》是我们读到的第一部写焦虑的小说。阿尔弗雷德·卡津[116]将这种别样的恐惧描述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扎根于我们最渴望自由的每一个时刻里产生的对自由的惊恐:“刘易斯的小说中的确有一种相比福克纳这类作家或硬汉派小说家意义更重大的恐怖,因为这种恐怖内在于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它产生于刘易斯世界里压抑、卑劣和尖刻的玩笑,而这个世界已然侵入了他每一个毛孔。”
刘易斯跟他的主人公有一些相似之处。他在面对自己孤独的生活时,似乎也感受过同样的恐惧,不过理由截然不同。如厄普代克所说:“他疯狂的行动——所有的书、所有的演说,所有的放纵——似乎都是在反复诉说一场漫长的逃亡,一剂给美国独有的疼痛的麻醉针,这一切都要赶在他才华的最后一颗螺丝钉都无法转动之前。”
巴比特是刘易斯的一件类型不同的仿制品。他在公共生活中的形象,那些持续不断的、实则是冗长独白的对话,他的得意扬扬,他的欢乐和活力——这给很多伊迪丝·华顿这样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都是为了掩盖巨大的空虚,为了忘记芙萝冈高级社区和泽尼斯都不过是生活的装饰和道具而已,而且这生活本质上就是一场琐碎无聊的秀。就像金·凯瑞演的楚门一样,他有一种感觉,他真实的内在自我,那个他只略微见过一眼的自我,那个伪装成小仙女模样出现的自我,始终在避开他——又或许正相反,是他在避开它?
读《巴比特》的时候,我被一种喧嚣打断,它来自一个间或显得尤其像大卫·科尔曼的梦想宇宙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其实对你的所感所想都不屑一顾”,这让我想起了在西雅图跟拉明的对话。接着我就会想到巴比特隐藏的内心,想到那个小仙女,我开始相信,那些我们所渴望的、不顾生命危险阅读的书在美国也正如在伊朗一样重要,即便并非每个人都这样觉得。
[113]此处的“心灵”与前文中的“心脏”皆为“heart”。
[114]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爱尔兰裔法国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代表作为《等待戈多》。
[115]尤金·尤内斯库(Eugène Ionesco),罗马尼亚裔法国剧作家,擅长刻画人类存在的孤独与无意义。
[116]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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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今的语文课或读书会并不怎么读辛克莱·刘易斯,但巴比特的确拥有一段寿命很长的转世。他同哈克一样,引出了各式各样的后辈——孤独、不满现状、有事业心的、有家室的男人,渴望着逃离看似让人艳羡的世俗生活的牢笼。在约翰·契弗[117]、约翰·厄普代克、理查德·福特[118]和乔纳森·弗兰岑笔下的人物中,我们都能找到以不同面目出现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