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9/30页)
我梦见我在一间老式的接见室等待着。起初我只知道要见我的是一位大人物。后来我发现是歌德要接见我。遗憾的是我不是以私人身份来的,而是作为一家杂志社的记者来作采访,我忧心忡忡,不知道是什么鬼把戏让我落入了这样的境地。除此之外,一只蝎子也把我弄得情绪低落,我看到它准备顺着我的腿往上爬。我使劲摇动我的腿,希望把这个讨厌的小爬虫给晃下来,但是我现在却不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也不敢用手去抓。
而且,我也不是很确定我的名字是否被误报到马蒂森那里而不是通报给歌德。而且我在梦里把歌德和比格尔搞混了,因为我以为献给莫莉的诗是他写的。而且,我非常想和莫莉见上一面。我想象她是一位神奇的、温柔的如音乐般美好的女人。我要是没有接受那个该死的报社的委任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我的坏心情不断地扩张开来,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开始怪罪歌德,我突然把所有的想法和责难都强加到歌德身上。现场采访即将开始。还有那只蝎子,尽管危险而且无疑藏在距我不到一米的某个地方,但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有可能它预示着某些友好的东西。对我来说,它更像是跟莫莉有什么关系。它或许就是莫莉派来的某个信使——或者是她标志性的动物,危险、美丽正是女人和罪恶的象征。或许它的名字正是乌尔皮乌斯?这时一个仆人拉开了门,于是我站起来走了进去。
年迈的歌德就在房间里站着,个头矮小、身形僵直,胸前有一枚古典式勋章,呈一个饱满的星星形状。他好像仍然一副居高临下威风凛凛的做派,完全是接受拜见的架势,他虽然栖身在小小的魏玛博物馆里却仍然控制着整个世界。诚然,他几乎没有直视我,像一只老乌鸦一样点了点头,抽搐了一下,傲慢地发话了:“我相信,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跟我们的审美和为之努力的方向已经很少有共同点了吧。”
“您说得很对,”他那内阁大臣的威严目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栗,“事实上我们年轻人真的难以欣赏您的作品。阁下,我们觉得您太自大浮夸,太虚荣做作,太华而不实,又不够坦率诚实。然而毫无疑问,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不够诚实。”
小老头儿把他严厉的脑袋微微向前挪了挪,他那冷酷的、官腔十足的嘴巴放松了一点,露出一丝笑意,变得更富有生气了。这时,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因为我忽然想起一首诗——“夜幕收起了它的翅膀”——我清楚地记得诗中的这一句正是出自这个人的两片唇间。本来,我在此刻已经完全缴械投降,彻底被制伏了,我当真应该放弃一切选择,跪倒在他面前。可我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听他微笑着说出下面的话:“哦,那么您是在指责我不真诚咯?这又从何说起!您是否愿意更为详尽地解释一下?”
我当真乐意好好解释一番。
“沃尔夫冈•冯•歌德,您就跟所有大思想家一样,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生活的可疑与复杂并对此深感绝望;卓然超群的美只是瞬间的存在而很快就会再次堕入可悲的境地;达到感情上美妙高潮的可能性虽然存在,却要以日常奴役般的庸碌生活为代价;对永生的精神国度的热切渴望与置人于死地的可怕战争如出一辙,都伴随着同样炽烈的热情和对于已经不再纯洁的天性那神圣的爱;空虚与不确定性总是悬而未决令人恐惧;为变幻无常的瞬间定罪向来都徒劳无益,那永远只是一场浅尝辄止的实验;简而言之,人生注定处于缺乏实际目的的状态——也注定绝望。是啊,对于以上种种您既然已经非常了解,而且一次又一次地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您却倾注了您的一生,致力于向人们宣扬完全相反的道义,费尽口舌劝说人们忠于信念、积极向上,并在您自己和其他人面前摊开一幅美妙的幻景,让人们看到我们在精神上为之奋斗的东西都是有意义而且值得为之忍受一切苦难的。您对那些试图一探生活之深浅的人所说的话充耳不闻并压制他们的声音,不让他们说出绝望的真相,不仅仅是你自己,在克莱斯特和贝多芬的作品中都是一样。年复一年,您靠着在魏玛博物馆积累知识、收集材料、书写信件并将它们归档整理勉强为生,好像您在晚年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途径可以在转瞬即逝中发现永恒,尽管您所能做的,只是将其制成干瘪的木乃伊,以致将自然精神化,尽管您只能将它藏在一副漂亮精美的面具后面。这就是为什么我斥责您的不真诚。”
这位大人物始终用一种沉思的神情望着我,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这时他突然提出了一个让我惊讶的问题,他说:“这样说来您对莫扎特的《魔笛》一定非常反感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反对,他便继续道:“《魔笛》把生活描述成精彩绝伦的赞歌,它赞美我们转瞬即逝的感情,就像赞美永恒和神圣的东西一样。它既不赞同克莱斯特先生也不赞同贝多芬先生,而是宣扬乐观和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气冲冲地喊道,“天晓得,您为什么会用《魔笛》来打败一切,《魔笛》是我最喜爱的东西,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宝贵。莫扎特并没有像您那样活到八十二岁,也没有像您那样在自己的人生中要求长久的寿命、安定的秩序和呆板的尊严!他从来没有自命不凡!他唱出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穷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并且经常被世人所误解……”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用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我的前额开始冒出汗来。
尽管如此,歌德的回答却很亲切:“我活了八十二岁,这也许是不可原谅的。可是我因长寿而得到的快乐比您想得要少。您说得很对,我迫切渴望一直活下去,这种追求总是能让我充实起来。我始终害怕死亡,并且不断与它斗争。我相信,反抗死亡的斗争以及无条件地、近乎执拗地生活下去的决心,正是推动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到头来人都不免一死,这一点,我年轻的朋友,我用八十二岁的一生做了令人信服的证明,但即便我只是一个八岁顽童,我以早夭的生命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这有助于证明我自己的观点,那么我应该再说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许多纯真的孩子气的东西,好奇、贪玩、乐于消磨时光。当然,我总是不停地玩啊玩啊,等我偶然发现这一点时,可能已经玩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狡黠地微笑着——完全一副捣蛋包的调皮神情。他的身材变得更为高大了,僵直呆板的姿态和脸上痉挛的严肃神情消失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里回响着音乐,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认出其中有莫扎特谱曲的《紫罗兰》和舒伯特谱曲的《月光洒满空虚的山谷》。现在,歌德的脸变得红润而年轻,神采奕奕,笑声爽朗,一会儿像莫扎特,一会儿又像舒伯特,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胸前的星形勋章完全由新鲜的野花组成,一朵黄色的樱草花在勋章中央尤其鲜艳夺目地怒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