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1/30页)

她走了,一位年迈的仆役领我走上三楼,然后才问我有没有行李,当他听说我没有行李后,就叫我预付他所称的“睡觉钱”。接着,他带我走过一间又旧又破的楼梯间,进了一间小房子,就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骑兵用的军刀,一幅加里波第的彩色肖像,还有一个协会庆典上用过的已经枯黄的花环。如果只为了这么一件睡衣,我付的钱就太多了,幸好房间里至少还有水和一条毛巾。我洗了脸,就和衣躺到床上,让灯亮着,这才有时间思考了。现在歌德的事儿已经了结。我在梦中见到他,太好了!还有这位奇妙的姑娘,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一切都是那么地突然,她是闯进我的生活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将我从头到尾笼罩起来的死亡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柔美的、温暖的手。一切都是那么突然,生活中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可以伴着快乐也可以充满期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穿过这扇门向我走来。我大概又能生活下去了,大概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来已经在寒冷中沉沉睡去,几乎冻僵的身体现在又开始呼吸了,睡意张开那无力微小的翅膀笼罩了我。歌德曾来到我身边。一位姑娘曾命令我吃饭、喝酒、睡觉,既向我展示了她友好亲切的一面,又无情地嘲笑了我,还叫我小傻瓜、小男孩。这位神奇的朋友对我讲了关于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即使我的所作所为是那么荒唐我也并不孤独,我并不是一个没人理解又充满病态的与众不同的个例。还有人和我一样。我得到了别人的理解。我还能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见到她。她很可信。“说话算数。”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等我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我的衣服睡得皱巴巴的。我感到疲惫不堪,头脑里尽是昨天几乎被我忘记的一些恐怖的记忆,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生活回来了,充满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当我回到家里时,一点没有经历那种恐怖的感觉,和昨天的想法完全不同。在那段高过南洋杉的楼梯上,我碰见了那位“姑妈”,我的房东。我很少见到她,不过我很喜欢她待人和蔼可亲的方式。我觉得这样遇见她有些不合时宜,我有点难为情;因为我衣冠不整,睡眼惺松,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就想走过去。以往,她总是非常尊重我喜欢独居且不愿被打扰的愿望。而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一层薄纱似乎已经被撕得粉碎,拦在我们之间的栅栏似乎已经倒塌。她笑起来,站在那里。

“您出去逛了一整个晚上,哈勒尔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没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说,我也不得不笑起来,“昨天晚上过得很热闹,我不想扰乱这栋房子的宁静气氛,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您房子的安静和稳重,有时我在这里会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您别取笑,哈勒尔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在这一点上您不该那么做。在我家里,您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外人’。您喜欢怎么生活都随您乐意就好,不要受拘束。我这里也曾住过一些很受人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没有谁能比您更安静、更不打搅和妨碍我们。现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反对。我跟她进了会客间,客厅里挂着过时但依然精美的画像,摆放着老式的家具,她为我沏茶,我们就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她以一种友好的方式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我的生活和思想,但事实上她并没有问太多的问题,她认真地听我近乎自白的陈述,同时这个聪明的女人既尊重又像个母亲那样不把我那种男人的小瑕疵看得太过重要。我们也谈起她侄子,她带我走进旁边一间房子,让我看她侄子最近在业余时间从事的小爱好——自己动手制作无线电收音机。这个勤劳的年轻人晚上就坐在这里,摆弄安装这样一个机器,他完全沉浸在“无线”这种思想中,虔诚地拜倒在科学之神的面前,科学之神终于在几千年后让人们获得了探索世界的真相,然而这种方法大概是每个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地利用过的东西。我们谈起这些,是因为姑妈对于宗教信仰活动也略知一二,所以并不介意谈论宗教。我告诉她,古印度人很早之前就已经了解当代所有科学技术的力量以及所获得的成就,技术只不过是这方面成就的一小部分,并且为普通人所应用而已,其方法就是为声波设计出暂时还很不完善的接收机和发射器。我要说的是,对于古代知识的精髓是时间的非现实性,迄今为止并没有引起科学家的足够关注,当然,最终它也自然会被“发现”,被机灵聪明的工程师们所掌握。也许人们会很快发现,不仅现在的、目前发生的事件和图像如水一般从我们身边流过,就像人们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能听见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而且,所有早已发生过的事情都同样被记录下来,完好地保存着,也许有一天,不管有无导线,有无杂音,我们都会听见所罗门国王和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说话的声音。人们会发现,这一切正像今天刚刚发展起的无线电一样,只能使人脱离自己和自己本身的目标,使人被消遣,被费劲儿的忙碌所织成的越来越密的网所包围。但是,我在讲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时,没有用通常那种愤怒又嘲讽的语气反对时代和科学,而是用开玩笑、游戏似的口吻谈论这些事情,“姑妈”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就这样大约坐了一小时,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满意。

星期二的夜晚就是我邀请了黑鹰酒馆里那位极富魅力又卓越非凡的姑娘共进晚餐的日子,而把这之前的这段时间打发掉可真不容易。星期二终于来临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跟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关系对我来说已经变得何等重要,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一心想着她,就想她一个人,期待她能给予我一切,即使我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我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拜倒在她的脚下。哪怕只是想想她会失约或者忘记我的邀请,我就能清楚地看到那时的我会陷入何等境地;那时世界又将变得空洞而一无所有,日子又将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笼罩在我周围的将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而逃离这无声地狱的出路除了用刮胡刀结束生命以外别无他法。对我来说,在这几天,刮胡刀并没有变得更加可爱,它还是那样令人恐惧且充满威力。然而真相实在令人痛恨:我对于割断自己的喉咙仍然深感恐惧,这种恐惧感冲撞着我的心脏。我的恐惧如此野蛮又顽固,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里一样。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状况,并没有对生活抱有一丝幻想,我也认识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两者之间无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觉得那位不知名的女人——黑鹰酒馆漂亮的姑娘,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她是我那恐惧黑洞的小窗,将这个黑暗的世界撕破一道裂缝、投入一线光亮。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会教我如何活下去或者教我如何去死,她肯定会用她结实而美丽的手轻轻地触动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触摸下要么重新燃起热情的炽焰,要么化为灰烬。我无法想象她从哪里获得这种力量,她为什么有这种魔力,她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对我具有怎样深刻的意义,而且我也觉得无所谓;我无须知道这些。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了解,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厌烦透了。对我来说,最难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这里,就因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处境,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处境。我看见这个卑鄙的人,看见这只原本残忍的荒原狼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苍蝇,而命运正像蜘蛛一样靠近它。它垂挂在蛛网上,显得那样无力而混乱。蜘蛛做好准备随时扑过去将它一口吞下,而那只搭救它的手将它带离危险。关于我的痛苦、心病以及由于神经官能症而着魔的内在联系和起因,我或许能够提出最睿智、最尖锐、最深刻的见解。我对包含其中的机械性一目了然。但是,我迫切需要的并不只是理解。在我深深的绝望中热切期盼的是活下去的决心、解决问题的行动和大家的反应、生活的动力与推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