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6/30页)

一小时后她走了。临走时她非常肯定地说,下一次我会表现得更好。我却怀有我自己的心事,我对我的呆板迟钝大失所望。我觉得,在这一小时里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我不相信下一次会好一些。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所完全缺乏的:快乐热情、纯真无邪、生气勃勃。好吧,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下一次跳舞时我的表现真的好了一些,我甚至从中获得了某些乐趣。舞蹈课结束时,赫尔米娜宣布我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跳狐步舞了。但当她因此而要求我明天必须跟她一起到饭店跳舞时,我大吃一惊,拼命反对。她冷冷地提醒我要对她言听计从的誓言,并且安排好明天一起到巴伦斯酒店喝茶。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坐立难安,书也看不下去。一想起明天我就害怕。像我这样一个年老、害羞、胆怯的怪人竟然要出现在那种充斥着爵士乐、供人喝茶跳舞的时尚沙龙,这简直是最恐怖的念头了。然而还有更恐怖的,就是我必须要以舞者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而我甚至压根儿不会跳舞。当我独自一人在书房,打开留声机,随着音乐、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挪动舞步时,连我自己都笑话自己,在我自己看来都为自己感到害羞。

第二天,在巴伦斯酒店里,有一支小乐队在演奏,桌子上摆着茶和威士忌。我做了很多尝试,想收买讨好赫尔米娜,我把蛋糕摆在她面前,为她推荐了一杯好酒,但是她完全不为所动。

“你今天来这里可不是享受的。这是跳舞课的一部分。”

我只好跟她跳了两三支舞,在跳舞间隙,她把我介绍给一位吹奏萨克斯的乐手,他是一个肤色很深、面容好看的青年,大概是西班牙人或南美洲人。她对我说这位乐手能吹奏所有的乐器,能说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这位先生表现得和赫尔米娜很熟,甚至可以说是到了非常要好的地步。他面前有两根不同大小的萨克斯管,轮换着吹,在吹奏时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留心观察着跳舞的人们,流露出快乐的神采。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竟然有些嫉妒这个极具亲和力又充满魅力的乐手,不是那种爱情上的嫉妒,因为毫无疑问我和赫尔米娜之间没有爱情可言,而是出于对他们之间那种友谊的淡淡的嫉妒,我对他可完全没有什么兴趣,更谈不上崇敬,并且觉得他不值得赫尔米娜如此惹人注目地大加赞赏。我似乎要在这里遇到一些怪人,我自嘲地想到。后来赫尔米娜就一再被人邀去跳舞,我被独自丢下,喝着茶,听着音乐。这种音乐我以前完全没法忍受,直到今天我才学会如何忍着听一点。老天爷啊,我想,我竟然被带到这样一个地方,厮混于这个陌生的、讨厌的、我一直小心回避的地方,坐在这个我极为鄙视的游手好闲的人们的世界,由大理石桌子、爵士乐、轻佻的女人、四处奔走的推销员构成的寻欢作乐的世界!我悲哀地吞咽茶水,盯着这些二流的故作高雅的人。两个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视线。她们都是跳舞好手。我的眼睛追随着她们扭动的身体,带着又是赞赏又是嫉妒的眼神。看她们的身形多么灵活、舞姿多么优美而欢快,步伐多么自信从容啊!

不一会儿赫尔米娜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对我很是不满。她责备我说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板着脸呆坐在这里喝茶的。我应该打起精神,高兴起来,跳跳舞。可是我谁也不认识怎么办?那有什么关系,难道那边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会接受你的邀请吗?

我把那边两个姑娘中比较有魅力的那个指给她看,那个姑娘恰好站得离我们近一些。她穿着漂亮的丝绒裙,满头金发剪得短短的,两条胳膊滚圆丰满同时具有女性的魅力。赫尔米娜坚持要我立刻去邀请她跳舞。我绝望地挣扎着。

“真的,我做不到!”我痛苦地说,“当然了,如果我尚且年轻而且仪表堂堂那么可以——但是我这样一个笨拙的老东西,看在我这条老命的份儿上,谁会跟我跳舞呢——只会让她笑话我。”

赫尔米娜轻蔑地看着我。

“如果真是那样,我当然也会取笑你的,其实没什么。你可真是个胆小鬼!每个人跟姑娘搭讪的时候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险,这就是冒险的赌注。去冒冒险,哈里,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让她笑话你一下。否则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会听我的话了。”

她一点不通融。我机械地站起来,心神不宁地向那个漂亮的姑娘走过去,而恰好这时,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

“其实,本来我已经有舞伴了,”她说道,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但是我的舞伴似乎在那边的酒吧耽搁了一段时间,那么,我们跳一曲吧。”

我搂住她,开始迈出第一个舞步的那一刻仍然在心中暗暗惊讶于她并没有把我打发走。而且她很快注意到我不怎么会跳,于是开始由她带我跳。她跳得好极了,连我也被感染了。一瞬间我忘了那些一丝不苟学习过的跳舞规则,好像全身都轻飘飘地浮动起来。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绷的臀部,感受到她敏捷又顺从的膝盖以及她那年轻的、容光焕发的脸,我向她承认,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跳舞。她只是以微笑作为对我的鼓励,我的眼睛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紧紧凝望着她,我用尽一切精彩的溢美之词恭维她的舞姿,她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用肢体的魔法让我们靠得越来越近,而且轻轻地抚摸着我。我用右手紧紧搂住她的腰,热切又快活地紧紧跟随着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动作跳着舞。我很惊讶,我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当音乐结束时,我们两人都立在那里,为对方鼓掌,直到乐声再起,于是,随着一阵爱欲的热情,我满心虔诚地再一次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仪式。

当舞曲结束时我才觉得太短暂了,我那穿天鹅绒舞裙的舞伴消失在人群中。我这时才突然发现赫尔米娜站在我的旁边,她刚才一直在看我们跳舞。

“现在你明白了吧?”她赞许地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女人的腿可不是桌子腿啊?好啦,做得很好!你现在已经完全学会狐步舞了,谢天谢地。明天我们就可以接着学波士顿舞和华尔兹了,再过三个星期就可以到环球大厅参加化装舞会了。”

趁着舞会间隙,我们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萨克斯管演奏师——英俊又年轻的帕布罗先生也过来了,他向我们友好地点点头,在赫尔米娜身旁坐下。他跟她的关系看上去非常亲近。可是我——我必须承认——第一次遇到他时可真是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我无法否认无论是他的脸蛋还是身材都长得很俊美,但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就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优点了。至于他在语言方面的造诣也没有为他增加印象分——况且他在某些程度上也只会说“请,谢谢,是,当然,哈罗”以及诸如此类的几个字,其他的根本不会说。这几个字他当然可以用好几种语言表达。不,这位帕布罗先生其实什么都没说,而且,他看起来也没什么思想,这位俊美的西班牙绅士啊。他的营生就是在爵士乐队里吹奏萨克斯管,看来,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是热爱,并且愿意一生都致力于演奏音乐。有时,在演奏时他会突然鼓起掌来,他也采取别的方式抒发他的热情,有时会从他的嘴里突然像唱歌似的爆出几个字来,如“噢噢噢,哈哈,哈罗”,但是,除此以外,很明显,他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长得俊美,让女人喜欢,穿领子最时髦的衣服,打出最时髦的领结,在手指上戴满戒指。他取悦我们的方式无外乎跟我们坐在一起,对我们微笑,看着手表,卷卷纸烟——卷纸烟他倒是非常在行。他那一双美丽的极具异国情调的深色眼睛和黑色的卷发,没有包含任何的浪漫气质以及对任何问题的任何想法。从近处看,这个美丽的爱神一般的人物不过是一个扬扬自得、被宠坏了的年轻人而已,只是很有礼貌这点还算让人满意。我跟他谈论他的乐器,谈论爵士音乐的音色,他应该会看出来他是在跟一位老音乐爱好者、老行家谈话。可是他却根本不接我的话,我出于对他的礼貌,或者说其实是为了对赫尔米娜的礼貌,讲了一通话,从音乐理论上为爵士音乐辩护,他却对我和蔼地笑笑,根本无视我的努力。估计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乐以外,在这之前还有其他音乐的存在。当然了他人很好,人好而且很懂礼貌,他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笑起来确实很有魅力。可是,他与我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的共同点——对他来说神圣和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一点也同样神圣和重要的样子。我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种,所以我们说的语言中没有任何两个词是一样的。(然而,不久之后赫尔米娜告诉我一件奇特的事。她说,后来有一次她和帕布罗聊到了我,他让她对我好一点,非常好才行,因为我如此不开心。于是她问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说:“可怜的人,真可怜啊。看他那双眼睛!他都不知道怎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