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5/30页)
“说的是你吗?”赫尔米娜指着我的名字这么问,“好吧,那你可当真为自己树敌不少啊。难道这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吗?”
我读了几行报纸上的文字。每一句话都是老调重弹的诽谤,多年来一贯如此,我已经对此厌倦了。
“不,”我说,“它才不会让我生气呢。我早就习惯了。我几次三番地表达我的观点,每个国家、每个个体的人都不应该在战争的罪行和政治标语或口号的摇篮中沉睡,而是应该做更多的事,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错误有多深,自己的错误、疏忽大意以及作恶的倾向都应该对战争负有责任,都是引发战争及世界上其他所有罪恶的根源。而避免下一场战争爆发的唯一的可能性就蕴藏其中。他们不会原谅我的,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有罪,帝国统领、将军、大商人、政客、报纸——他们从来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事自责过。谁也没有任何罪过。他们甚至相信每件事都是为了做到最好,也只不过就是死了几百万人,让他们长眠地下而已。想想你自己,赫尔米娜,即便这些诽谤的文章不再让我气愤,他们却仍然让我感到伤心。我们国家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天早晨、每天晚上读这样的报纸,读着用这种腔调写成的文章,每天受到激发、受到警告、被煽动着,他们和平的观念和更多善良的东西被这些文章剥夺了,到头来,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就是再次发动战争,下一场战争越来越近,而且会比之前任何一场战争更可怕。一切都显而易见又极其简单。任何一个人都能理解,只要花一丁点的时间想一想就可以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但是没有人想这么做,没人想要避免下一场战争,没人想要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逃过下一场大屠杀,如果这就是代价的话。想上一会儿,检视一下自己,问问自己在这场世界性的浩劫和逆天的混乱中负有多少责任——你看,没有人愿意这么做。所以这一切还将继续下去,没有人出来制止,成千上万的人日复一日充满热情地致力于下一场战争。自从我知道这一点,我就已经因惊呆而瘫软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中。留在我心里的再也没有祖国没有理想了。所谓祖国呀、理想呀,都不过是为那些忙于下一次大屠杀的大人物装饰门面而已。任何人性的含义,无论是想、是说还是写,都没有了任何意义,那些仁义道德的思想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因为,即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了,还有成千上万的报纸、期刊、演讲、公开的或秘密的会议跟这两三个人对着干,抹杀了他们日常的、微薄的努力,并且总能得逞。”
赫尔米娜聚精会神地听着。
“是啊,”她说,“你的论述已经足够正确了。当然,还会有另一场战争。一个人不需要读报就会知道这一点。当然人们对此很伤心,但是这毫无用处。这就跟一个人尽管做了极大的努力避免死亡,但有一天他突然想到死亡在所难免时的心情一样。亲爱的哈里,与死亡作斗争总是一件美好、神圣、精彩又光荣的事,与战争斗争也是一样。只不过这样的斗争总是无望而且只是堂吉诃德般的空想而已。”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热情高涨,高喊起来,“但是真理就像那样——我们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确实是这样——但这样的真理会让我们的生活整个单调无聊且愚蠢至极。难道我们应该丢掉一切抛弃精神和所有的努力以及所有人性道德,并且任凭野心和金钱永远统治这个世界,而我们只是坐等下一次鼓动战争的泡沫激烈地没过啤酒杯吗?”
赫尔米娜此时看着我的目光非同一般,这目光充满娱乐消遣的意味,充满嘲讽和戏谑还有一种哥们儿义气,同时又如此严肃、充满睿智、透出难以捉摸的死亡气息。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用一种充满母性的声音说道,“你的生活不会变得单调又愚蠢,即便你知道属于你的战斗永远都不会胜利。哈里,如果你为了某些美好的、理想的东西战斗,并且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它,那么这种争斗就成了一种谄媚。理想就非要达到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消除死亡吗?不,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害怕死亡,其次就是为了爱上死亡。正是出于死亡的存在,我们生命的火花偶尔的闪光才会显得如此熠熠生辉。你还只是个孩子,哈里。现在照我说的做,跟我走。今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可不想再去为战争或报纸什么的操心了。你呢?
“哦,不,我一点都不想在其他事上花一点心思了。”
我们一起走进一家乐器店,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城里一起走路。我们挑选各种留声机,打开这个听听,又打开那个,试听各种唱片。当我们选到一架物美价廉的留声机时,我认为很合适,就想马上把它买下,赫尔米娜却不那么干脆,她把我拦住了,我不得不跟她一起到第二家留声机商店。在那里我们也试了各种型号、大小不同的留声机,几乎从最贵的到最便宜的都看了一遍,这时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去,在那里买我之前选中的那一台。
“你看,”我说道,“如果我们当时立刻买了这台,那么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
“你真的这么想吗?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了,而没把所有的机器都看一遍,那么或许明天我们会在另一家商店的橱窗里看到同样的机器却比这便宜二十法郎。除此之外,买东西也是一种乐趣,你要享受这种乐趣就得付出点代价。你还有不少要学的东西呢。”
我们找了个搬运工把东西运回我家。
赫尔米娜仔细观看我的房间,对屋里的火炉和沙发评头论足,试了试椅子,拿起几本书翻了翻,在艾瑞卡的照片前站了许久。我们把留声机放在五斗柜上,周围全是书。然后我的舞蹈培训课正式开始了。她打开留声机,放一首《狐步舞曲》,给我示范做了几个动作,拉起我的手,开始带我跳舞。我顺从地小步慢跑,不断撞到椅子上;我听着她的命令,却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时不时踩在她的脚上,我小心谨慎却越发笨拙。跳完第二支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像孩子似的笑起来。
“哦,你可真够呆板、僵硬的啦!你只需像走路那样,径直往前走就行!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我想,你肯定已经跳得很热了吧?来,我们休息五分钟!你看,如果你学会了跳舞,那么跳舞就像思想一样简单,其实跳舞学起来要容易得多。现在你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人们没有思考的习惯,而且宁愿说哈里·哈勒尔是个出卖国家的大叛徒,还心安理得地静候下一场战争爆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