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4/30页)
尽管那天才是我第二次看见赫尔米娜,但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觉得在她面前隐瞒什么秘密都是不可能的。也许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我跟音乐、歌德、诺瓦利斯或波德莱尔的关系——不过这一点也无法确定,也许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理解这些,就跟她做别的事一样。即使她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精神生活”还留下了什么呢?这一切不是都已被打得粉碎,失去意义了吗?可是在其他方面,我个人特有的问题和愿望,她都会理解,这一点我丝毫不加以怀疑。过一会儿我就要和她谈我的一切,谈荒原狼,谈那篇关于荒原狼的文章。以前,这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从未向别人说过一个字。我无法忍受那种驱使我的冲动,我现在就要告诉她。
“赫尔米娜,”我说,“最近我身上发生了一些超乎寻常的事。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给了我一本小书,像集市上卖不出去的那种小册子,我发现书里面详细地写了我所有的故事,跟我有关的事情写得一点不差。太神奇了,不是吗?”
“这小册子叫什么名字?”她顺口问道。
“书名叫《荒原狼专著》.”
“噢,荒原狼好呀!你是荒原狼吗?难道所说的荒原狼就是你?”
“是的,我是荒原狼。我就是这样一只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她没有答话,而是以一种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而后盯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显出几分钟前那种深切严肃的神情并流露出阴郁的激情。我相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时的想法:我是否具有足够的狼性去执行她“最后的命令”?
“当然,这只是你自己的幻想,”她又开始变得平和起来,“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说是诗意。但是其中自有深意。今天你不是狼,可是那天,你走进酒吧时,好像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似的,你身上还真有点兽性。正是这点兽性在那一刻紧紧抓住了我。”
她像是被某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这话真难听,什么’野兽’、’猛兽’啊这样的字眼儿!不应该这样谈论动物。动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们比人还真诚。”
“真诚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什么?”
“你仔细看一只动物,一只狼、一只狗或者一只鸟,或者动物园里哪个庞然大物,如美洲狮或长颈鹿都行。你一定会看到,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没有一个动物会感到尴尬,它们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它们不想对你阿谀谄媚,它们也不想强行打扰你。它们不假装,不逢场作戏。它们就是它们本来的面目,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我同意。”
“通常说来,动物都很悲伤,”她继续说道,“当一个人感到难过时——我并不是说出于牙痛或丢了钱而难过的时候,而是因为他某一次通过某种方式看到了生活和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因此真诚地感到悲伤——那么他看起来就有点像动物。似乎他不仅仅是悲伤,更多的是比平时更真诚、更美好。就是这样,你看起来就是如此,荒原狼,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是这样。”
“那么,赫尔米娜,你对那本对我全部的事都细致描写的书有什么看法呢?”
“啊,你知道,我不喜欢老是思考。我们下一次再谈它。你可以把书给我看看。不,等一等,我什么时候有兴趣读点什么时,你再给我一本你自己写的书。”
她请我给她点一杯咖啡,一会儿显得精神恍惚、心不在焉,一会儿又忽地神采焕发起来,似乎通过冥思苦想,突然找到了一丝线索。
“喂,”她高兴地喊道,“我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狐步舞的事,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好了,告诉我,你有没有一个房间,我们偶尔可以在里面跳一小时舞的房间?房间小没有关系,只要楼下没住什么麻烦的人,不会我们在上面弄得地板嘎吱嘎吱一响,他就跑上来大吵大闹就行。那很好,太好了!这样你可以在家里学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说,“在家里学更好。不过我想,还得要有音乐伴奏吧。”
“当然需要音乐。你听着,你可以弄些音乐唱片,花的钱顶多不过请个女教师教你跳舞的学费。学费你省下了,我自己就可以教你。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想跳舞就能放音乐,另外,我们还需要一台留声机。”
“留声机?”
“是呀。你买这么一个小机器,再买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出声来,“如果你真的教会我跳舞,我就把留声机送给你做酬谢,成交吗?”
这话我说得很爽快,但并不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很难想象,在我那堆满书籍的工作室里怎么能放上这样一个我讨厌至极的机器,而且我也无论如何不愿意跳舞。我过去曾有过跳舞的念头,偶尔也可以试着看看怎么跳,虽然我坚信自己已经太老了,骨头也硬了,绝对学不会了。而现在,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仓促、太猛烈了,我是个上了年纪又爱挑剔的音乐家,我不喜欢留声机、爵士乐,不喜欢现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这一切在反抗。现在,要在我的房间里,和诺瓦利斯还有让·保罗在一起,让我那神圣的净地、我的避风港充斥着最为流行的美国舞曲,还要让我被迫随之起舞,这实在太过分了,没有人可以这样要求我。可是,要求我这样做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赫尔米娜,她发号施令,我服从,就是这样。当然,我理所当然地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会面。我去的时候,赫尔米娜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她面带微笑,指着一张报纸,她在那张报纸上发现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乡出版的一张反动的鼓吹战争的报纸,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发动恶毒的诽谤攻击。在战争期间,我反对战争,战后,我也时不时地劝告人们要冷静,要有耐心、有人性,要先从国内出发进行战争反思,而且我坚决抵制日益猖獗的国家主义和沙文主义,他们越发武断、越发疯狂、越发难以自制。现在,又有人用这种方式攻击我了,文章写得很烂,一半是编辑自己写的,一半是从接近他的观点的报刊杂志上许多类似文章中抄袭拼凑来的。众所周知,没有人比这些陈旧思想的卫道士写得更坏了,除了他们,没有人会把这种政治交易做得像这样毫无体面可言,而且说话完全不负责任。赫尔米娜读了文章,从中得知,哈里·哈勒尔是只大害虫,他跟祖国划清界限,只要纵容这种人以及这种思想,青年人因此会变得多愁善感,满口道德仁义,而不再抱有向不共戴天的世敌报仇雪恨的念头,那么,显而易见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