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1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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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沿着陌生的偏僻街道行走,撞到了带刺的铁丝上,显然,孩子们把铁丝的一头固定在禁止停车的标识上,另一头穿过人行道拴到围栏栏杆上。铁丝有作家胸口那么高,正在快步行走的作家发出一声短促而气呼呼的惊叫,惊叫中夹杂着痛苦,更重要的还有愤怒:就像某人在黑暗中扇了他的脸。然而不知怎的,他觉得那记耳光并非出人意料,确实该打,甚至让他觉得舒坦点了。

阿诺德·巴托克,那个面色憔悴、戴眼镜的男人,的确在几天前把在私人信使公司里当包裹分拣员的半时制差事给丢了,可能在作家与人合伙开的一家会计公司中找到了工作:甚至更为卑微的工作,在投递室或者维修部门。他可以拿到微薄的月薪,有时,天晓得他兴许会在会计室或记录部门做些其他的工作。作家本人负责四五家中型到大型出口公司,尤其是与其外币收入相关的税收事务。阿诺德·巴托克肯定会成为一个忠心耿耿、心存感激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工人。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做出辛辣评论的愤怒倾向。

可是阿诺德·巴托克既然丢掉了他的半日制工作,整天价又干些什么呢?当他年迈的母亲打着呼噜或读着匈牙利语小说时,他本人怎样打发那漫长的时光?

也许他坐在旧洗衣房的角落,坐在曾经是他父亲的熨衣桌旁,撰写私人著作,述及永生究竟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他论证说,你可以说生与死一同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同一对辩证的组合,其成员牢不可破地相互依存在一起:如果你说了生,也就说了死。反之亦然。地球上出现生的那一天,也就出现了死。

但是,这又是个完全错误的假定,阿诺德·巴托克推断说。数百万年间,大量有机体盛行于世,都没有经历死亡。这些单细胞蛋白质有机体没有死去,它们自己不住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等等。死亡并不存在。只有到了当代,当各种不同形式的再生,性欲再生出现后,才出现了衰老与死亡。

结果发现,成双成对来到世上的并非生与死,而是性欲与死亡。由于死出现在生之后,比生晚出现千万年,很有可能希望死有朝一日将会消失,生则不会再消失。因此永生便在逻辑上具有了可能性。我们只需想办法消灭性欲,便可以具有从世上消除痛苦,消除死亡之必然。

阿诺德·巴托克在一小块纸上画出一条直线。他在直线右边写下:“永生。没有痛苦和屈辱。”在左边写下:“性欲。痛苦。衰弱。衰老。死亡。”接着他在这两栏内容的下面写道:“但是机会微乎其微。”他又在这些话的下面加上:“时间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时间产生之前有什么,时间产生之后又有什么?时间对我们有何益处?”在右下角写下:“目前状况非常糟糕。”

作家问自己,如果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他是否能够照顾她,就像阿诺德·巴托克照顾瘫痪的、从未停止过向他发号施令的老奥菲利娅。母子之间身体接触的细节——汗水、搪瓷便盆、她裸露着的松弛的臀部、擦拭、护垫——如此强烈地令作家着迷,他皱起眉头,感受初次眩晕。他把思绪从阿诺德·巴托克那体弱多病的母亲,从他自己的母亲,从永生等问题上收回,重新开始沉沉思考罗海尔·莱兹尼克的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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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环顾四周,确定街上无人,选择了两排树篱之间的狭窄通道,不慌不忙地撒了一大泡尿。撒尿时,他想到了住在以希洛夫医院将要死于癌症的欧法迪亚·哈扎姆,他身上插着导尿管,慢慢把混浊的液体排到一个挂在他床边、几乎盈满的塑料容器里,但是值夜班的护士没有坚守岗位,她十五分钟之前就出去了,到隔壁的病房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病房就在电梯的另一侧,但是她依旧待在那里,因为她正好碰到了年轻的大楼医生,就和他聊了聊。欧法迪亚·哈扎姆,在过去几年里,他的蓝旗亚轿车里总是装满了放声大笑的金发女郎,他不假思索地把钱花在各种慈善事业、政治和消遣上,即使他头上戴着顶小小的无檐便帽,但是并不妨碍他和两三个俄罗斯离婚女子到土耳其赌场度周末,但是现在没有人听他哼哼了。他虚弱地叫了几次护士,她二十分钟前就出去了。按紧急呼叫键也没人回应,但是旁边病床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冲他咆哮,行了,烦死了,别折腾了,人家在这里还得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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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一边想着欧法迪亚·哈扎姆即将在两个垂死之人的中间死去,那两个人至少比他年长二十岁,一边拉上裤门儿拉链,回到大街上,小心翼翼地躲开带刺的铁丝,不耐烦地重新返回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

他思忖片刻,能够确定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文化中心的台阶上,也许是那个尤瓦尔·大汗或者多坦,那位显然没有对作家放弃希望的年轻诗人正坐在那里,身子颤抖着缩成一团,在夜半时分等候着他的归来,然后坐在他的身边,借着街灯,读至少四五首自己的诗,而后两人可以进行一场坦诚相见的谈话,如有必要可以谈到黎明,那是一个成熟而经验丰富的作家和一个为痛苦、屈辱所困扰甚至想自杀的苦苦挣扎的新人之间进行的,非常坦率的富有激情和艺术美感的交流,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作家是唯一了解他的人,作家经常在书中描述这种痛苦,即使他是个赫赫有名的名流,但我可以透过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完全领会到,在著名的公共表面形象的背后,隐藏的是羞怯、孤独、甚至可能是忧伤的一个人。和我一样。事实上,他和我极其相像,因此他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甚至可以帮我的人,如果他不能帮我谁还能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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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上了锁,在黑暗中,在入口处,仍然贴着举办两个小时之前便已经结束了的文学之夜的通知。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没有关闭一楼的灯,为的是吓唬小偷。

可是你一定是个非常天真的小偷,只是一个刚操此业的小偷,作家微笑着对自己说,被某个办公室里那一夜接一夜从晚亮到早的灯光给唬住了,而你从大街上便可以一目了然并确信那儿空无一人。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没有一个人,也许只有那个少年诗人的模糊身影在台阶一角瑟瑟抖动,一点也不再指望你可以读他的诗,或是坐下来和他说说话,不再对你有任何请求,只要你注意到他可怜的影子,也许实际上那影子不过是一个空空的包装箱,或是两个破板凳。记住他的眼睛,在他那深厚的镜片下,那双眼睛可笑地扩张开来,知道在这一特殊时刻,在深更半夜,在他的卧室,那不是真正的卧室,只是雷乃斯大街他父母住房的阳台,用石膏灰泥板和一些玻璃砖封了起来,他身穿内衣,十分清醒地躺在黑暗中,陷于绝望,一心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