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4/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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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闻听此言,决定不笑。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些忧伤。观众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他显然没有留意,故意凝视着讲台右侧墙壁上挂着的劳工运动领袖伯尔·卡茨尼尔森④的照片。卡茨尼尔森显得狡黠,但是心地善良,仿佛他刚刚用只有自己知道的阴险手段发动了一场政变。眼下他是国王,甚至是君主。于是,作家微微一笑,这微笑有些姗姗来迟,观众们从文化委员发表开场白以来就一直等待着这微笑。
在那一刻,作家觉得在礼堂里,在离讲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无礼地偷笑。作家环视礼堂,什么也没出现。没有谁像是刚笑过。一定是耳朵欺骗了他。于是他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支起下巴,佯作从远处谦虚地观望,而那位文学评论家,长着雀斑的秃头,在天花板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他站起来尖声尖气地就作家近作与各种不同的当代及前辈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找出其相似性,寻找相互间的影响,确定产生灵感的渊源,展示内在的肌理,进行各种横向与纵向的比较,强调让人意想不到的联系,深入故事的最深层,在海底深处进行挖掘与调查,而后气喘吁吁地钻出水面,向世界展示他想方设法随身带来的奇珍异宝,而后再次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揭示隐藏着的寓意,透露作家所使用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双重否定的策略,隐藏在情节较深层面的陷阱与错谬,而后探讨可信性和可靠性问题,它唤起了关于叙事权威的基本问题,而后,依次是社会讽刺尺度,以及社会讽刺尺度与自我讽刺之间的模糊界限,促使我们思考合法性的限度,以及传统手法的分类,互文语境,它与形式主义、拟古和当代政治从表面看只有一步之遥。这些潜藏在表面下的东西是否合乎逻辑?它们之间是否一致?它们究竟是不和谐还是复调音乐?但在这之前评论家围绕与总体艺术创作和具体文学创作有关、当然与我们今天晚上考虑的作品有关的“意义”这一术语的真正含义机智地兜圈子,感染了听众。之后评论家起锚,勇敢地驶进那广袤无垠的意义公海。
无济于事。
此时作家已经完全沉浸于他惯用的把戏中。他用两只手掌托住太阳穴(从他那位职位卑微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学来的姿势),不再听讲座,而开始环顾礼堂,从这儿窃取一副苦涩的表情,又从那儿窃取一副猥亵的表情,或者是可怜的表情,捕捉到两条刚刚放下又正要跷起的二郎腿,看到了乱蓬蓬难以梳理的一头白发,或者是充满了热切期待的面孔,发现一溜汗水正流到一对乳房的夹缝中间。他辨认出在那边,很远的地方,在紧急出口旁边,一张苍白细长显得颇为聪慧的脸,像那类从经学院退学变成了可以说是既定社会秩序的敌人的脸。这里,在第三排,一个乳房漂亮、皮肤黝黑的女孩,身穿无袖绿色上衣,用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的肩膀。
好像作家正在窃取他们的衣袋,而观众正在文学专家的指导下专心致志关注他创作中的次要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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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前排,一个宽脸庞、大块头的女子叉开两条青筋突起的大腿坐在那里,她多年前便放弃任何努力,不再节食,美丽毕竟只是一种错觉,她不再关心她的外表,决定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她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讲话人、文学专家,她的双唇带着她正在经历的甜美文化体验,微微张开着。
几乎正对着她的身后,一个大约十六岁的男孩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他似乎并不快乐,也许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诗人,脸上长着丘疹,蓬乱的头发仿佛覆盖着灰尘的钢绒。年龄的烦扰,还有夜间发生的一些行为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副伤心状,他通过深度近视镜片,悄悄地深爱着这位作家:我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你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只有你能够理解,毕竟,我是在你一页页书稿中独自憔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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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对面的大厅另一侧,坐着一个身材粗壮的人,样子分明是工会的工作人员,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他也许在某一工人阶级住宅区的一所老学校里当个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老师,而今则更有品位,甚至成了地区教育部门退了休的副头头。他的下巴好像挤作一团,那黑白相间的眉毛浓密而蓬乱,上嘴唇有块蟑螂般的胎记,刚好长在他的右鼻孔下边。作家想象,在讨论结束之前,我们将有机会听到这个肥壮的伙计总结自己的观点:他今晚当然不是为了开拓视野而来,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来,而是专门要在讲话人说过话之后起身,捶着桌子,一如既往地表达他对所谓“当代希伯来文学”的反对意见,说这种文学内容空洞,在如今,在80年代初期,我们一点也不需要它,然而不幸的是,它却塞满了我们一点也不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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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自己决定管老教师叫帕萨赫·伊克哈特博士。管咖啡馆里的女侍者叫莉吉。黑帮亲信继续称作列昂先生,而施罗莫·霍基依然是他点头哈腰的同伴。初出茅庐的诗人名叫尤瓦尔·大汗,但当他胆怯地把自己的处女作送给文学编辑时,会署名为尤瓦尔·多坦。渴求文化的女人将被称作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然而她住宅区的孩子们管她叫可怕的米拉)。故事的背景置于特拉维夫雷乃斯街上的一幢墙皮已经剥落的旧楼里。慢慢地,米丽亚姆·奈霍莱特与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孩之间建立了一种脆弱的联系。一天早晨,他妈妈派人把他送到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的住处。她会用一杯果汁、两块她亲手做的饼干招待他,然而他会礼貌地拒绝接受第三块,也礼貌地拒绝吃苹果。然而,当他离开时,会迷迷糊糊地咕哝说不,他没有弹奏乐器,但是,他确实有时写点东西。不算什么。微小的尝试而已。
两天之后他又出现了,因为她邀请他把他的诗作拿给她看,她觉得这些诗作并不稚嫩,相反,它们具有情感深度,语言丰富,在审美上也有精到之处,对人和自然充满了巨大的爱。这一次,孩子确实接受了苹果,是她为他削的,还吃了三块饼干,喝了点果汁。
一星期之后,尤瓦尔又一次敲开了她的房门。第二天还是这样。米丽亚姆·奈霍莱特亲自给他做了既甜又黏的水果蜜饯,他腼腆地递给她随身带来的一件礼物,镶嵌在一块浅蓝色玻璃上的蜗牛化石。在接下来的一些夜晚,她偶尔会在他们说话时碰碰他的胳膊或肩膀。由于吃惊,或是出于母性的温柔,她有意忽略了他的一只手拙笨地,几乎是偶然地沿着她的裙子向上移动,然后在她的胸脯上停了约莫有喘三四口气的工夫,仿佛犯晕似的,但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恰逢那个瞬间,邻居莉萨维塔·库尼斯汀碰巧从厨房的窗口向外看,于是恶毒的谣言便毁了几乎没有发生的事,一切均在不光彩中结束。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继续给他炖水果蜜饯,那蜜饯像果酱一样甜美,像胶(原)一样黏稠,她把蜜饯弄凉,放到冰箱里,但是年轻的尤瓦尔·多坦再也没有来过,除去在他的诗作与梦境中,在他那阴暗的夜间幻觉中。由于这个原因他下了决心,他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是他把行动推迟到此次文学之夜之后,因为他对与作家会面寄予了某种朦胧的希望,作家将会理解他的痛苦,一定会向他伸出友好之手,甚至会把他请到家中,会被他的诗歌打动,而后,当相识发展成友谊,友谊变成了一种精神联系——在这方面幻觉几乎变成了令孩子无法承受的神奇与惬意——作家可能会为他打开文学世界的大门。一个奇妙而光彩夺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最终会对诗人的痛苦提供意外的补偿,令人狂喜的喝彩、娇美女孩的崇拜、成熟女子的疯狂爱情,你在梦中所触及的一切,甚至连做梦也没有看见过的一切都会大量地向你倾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