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5/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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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采用第一人称,以某位邻居,比如说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颇有味道,耶鲁哈姆·施德玛提是那个矮胖的文化管理员,他今天晚上向你介绍并引用了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咏叹生死》中的两句诗:

  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

  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夏夜,空气静止不动,文化管理员在黑暗中休息,他很累,身上汗津津的,坐在工人住宅新区他那两间套住房的阳台上一把破旧的安乐椅里,肿胀的双脚泡在一盆凉水里,思绪陷于对母亲的些许记忆中。母亲六十六年前死于哈尔科夫,那年他才六岁(母亲的名字,与那位嚼舌头的邻居的名字一样,也叫莉萨维塔)。就在他的阳台下面,有两个人正说着悄悄话。他本应该立即起身进屋,他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偷听人家在说些什么,但是太晚了,因为他若是现在起身,就会打扰那对情侣,自己也会难堪。他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继续不安地坐在阳台上,但出于情理,决定用两只粗壮的手堵住耳朵。然而,在这么做之前,他靠向阳台,辨认出邻居十几岁的腼腆儿子尤瓦尔·大汗的身影,还有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的轻柔欢快的语调,他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想起很多年前,苏联初次把人造地球卫星发向太空的那个夜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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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能够从文学评论家(他现在正在阐述在创作中转换视角的悖论)那里拿来一两个特征放到经验丰富的文化管理员身上:比如说,可以把他半圆弧形的白发,本—古里安的款式,装饰到后者长有雀斑的头上;他那叽叽喳喳、令人讨厌的亮相,像一群气急败坏的蜜蜂;也许连他成功的讲话,也如同某人,其论证刚被驳得一无是处,但是,他彬彬有礼地控制住怒气,寸步不让,用加倍的果断还击攻击者,加上谦恭有礼的讥讽,令攻击者目瞪口呆。作家倾向于让讲演者鳏居二十年,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阿雅,阿雅任性地找到宗教信仰后,与约旦河西岸的艾龙莫莱⑤的一个定居者结了婚。最适合他的名字是亚吉尔·巴—奥利安(支特莫斯基)。这是作家的过失,而巴—奥利安到了说结束语的时候,他在结束语中把作品在我们眼前演示为陷阱,如同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镜子寝室,没有门窗。刚好在这时,大厅里的某个角落传来窃笑声,充满嘲弄与绝望的遏制着的笑声,打扰了作家,并且使他丢失了那具有颠覆性的思想线索。他突然间非常需要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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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文化管理员在开场白中引用了他《咏叹生死》一书中的两句诗“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现在他的诗歌已经多年不再出现在文学副刊和杂志上了。他的声名已经被人遗忘,也许住在老人之家的一些人还记得他。然而,在作家小时候,贝特—哈拉哈米的诗歌曾经在各种仪式、各种庆祝活动或公众集会上被引用。

  人皆为上帝之造物

  人皆闪烁上帝之灵光;

  我们每个人皆为微观世界,

  每个人心中皆拥有梦想。

(这首诗配上忧郁的俄罗斯风格的旋律,被人弹奏与演唱;整整一代人,作家那代人,在篝火旁,在基布兹的草坪上,歌唱它,颤抖的声音中含着忧伤与渴望。可是现在,词语和旋律几乎均被遗忘。就像天真的诗人本人。)

当贝特—哈拉哈米来了开玩笑的兴致时,就能这样用韵:只有马/从不迟疑拖沓,不然就是“仿佛潺潺小溪流入池塘/傻子咿呀的词语也是一样”。

大约在作家十五岁那年,班上的一个女孩(并不漂亮,但吸引人)送他一本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她在扉页上写下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的几行诗:

  风儿吹过,

  吹过时唱着歌:

  容或这一次飞腾之风

  用羽翼把你腾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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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巴—奥利安结束了自己的演说之后,就轮到罗海尔·莱兹尼克朗诵从作家新书中遴选出来的三四段话。她漂亮而腼腆,虽然漂亮却不怎么吸引人,她身材修长、举止娴静,三十五岁左右,一根乌黑的老式辫子垂到肩膀下,遮住了她的左胸。

她身穿一条米色无袖棉裙,扣子扣到脖颈,上面印有蓝色或紫色的仙客来图案。在作家看来,她的衣裙,她的辫子,还有她的娴静,使她看上去像上一代的拓荒者。不然就是她有宗教背景?

罗海尔·莱兹尼克站在那里面对着观众,她的后背略微朝纸页弯曲,前额朝麦克风倾斜,细长的前臂支撑着你的书,犹如放着玻璃杯的托盘,她朗诵时,仿佛你的书中除了爱与温柔之外一无所有。就连你写的如同撒下玻璃碴的尖刻对话,她也带着温柔与感情来念。

你为什么今晚到这里来,作家问自己,你到这里究竟来寻找什么?你现在应该待在家里,坐在书桌旁,或者仰面躺在小地毯上,破解天花板的形状。究竟是什么令人费解的恶魔驱使你一次又一次来参加这个集会?你可以不来这里,静静地坐在家里,听巴赫康塔塔BWV106《悲歌》。你可以做个工程师,为困难山区设计铁路,就像你小时候梦想的那样。(当他的父亲在波哥担任大使馆秘书时,年仅十二岁的作家去山区旅行,摇摇欲坠的火车在令人眩晕的陡坡中迂回前行,那次旅行仍然令他魂牵梦萦。)

事实上你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你要传达什么要旨,如果说有要旨的话?你的书起到什么作用,对他人有什么好处?你对重要的问题,或至少对一些重要的问题作何回答?

同情与宽容,是罗海尔·莱兹尼克在你写下的文字中所找到的,她是一个令人愉快,几近漂亮的姑娘,只是不吸引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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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厅另一边,后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孩——不,是男人:瘦削,有点猥琐,他的样子像只快要掉光了毛的猴子,只有在塌陷的双颊上还剩下一簇簇毛,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蹩脚男人,头发稀疏的头顶如同贫血的鸡冠。他可以是,这么说吧,一个地位低下的活动家,因为有人发现他给另一党派的代理人传递秘密文件,因此把他踢出了部门办公室。从那时起,他靠给人做数学家教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