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6/22页)

阿诺德·巴托克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合适。一个月前,他又把在一家私人信使公司分拣包裹的半时制工作给丢了。汗水和污垢使他的衬衫领子变了颜色,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臀部,他甚至不用劳神清洗他的衬衫和内衣,他的凉鞋也磨损得不成样子。阿诺德·巴托克利用晚上时间给部长们、记者们和议员们撰写备忘录,给各种报纸的编辑们写信,给国家审计员或者总统起草急件,一堆堆卷宗令其深受其苦。尤其是在凌晨之际。

他和母亲奥菲利娅住在一起,母亲双腿瘫痪。两人躺在房间里一张破旧不堪的床垫上,合盖一条被子,那不过是没有窗户的一间小卧室,曾经用作他父亲的小洗衣房。自从父亲去世后,洗衣房的铁百叶窗就被永远地封死了,并上了一把挂锁,只有从后边院子里通过一扇变了形的胶合板房门才能进去。厕所在院子另一头的一间瓦楞铁棚子里,但是行动不便的寡妇走不过去,阿诺德·巴托克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把一个搪瓷便盆放到她的身下,而后出门把屎尿倒在棚屋里裂了口的马桶里,又用垃圾箱之间的水管把它冲洗干净。便盆上搪瓷磨损或剥落的地方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因此即使把便盆刷洗干净,并用漂白粉消毒,但它看着总是不干净。

已经有好几年了,母亲不再叫他的本名阿诺德,而是恶毒地坚持叫他阿拉来,或者阿尔凯,当他抗议说,行了妈妈,别那么叫了,你非常清楚我叫阿诺德,他那位瘫痪在床的母亲,则像个被宠坏的小姑娘那样卖弄风情,透过眼镜欢欣鼓舞地叫道:又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回事嘛,阿拉来?你干吗这么生我的气嘛?你也许想打我?就像你死去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过去常常做的那样?你也要那样吗,阿拉来?你想打我吗,啊?

阿诺德·巴托克是可怜虫吗,他刚刚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发出咯咯的笑声或者窃笑声?是蓄意嘲笑吗,作家问自己,还是嫉妒?是厌恶?还是生气?也许这只是痛苦本身一种抽象的非个性化的声音?

作家试图想象阿诺德·巴托克,如何只穿着汗津津的内裤,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在潮湿发霉的洗衣房,从妈妈身子底下拿出散发着臭味的搪瓷便盆,而后气喘吁吁地使劲给她翻身,擦干净她的身体,给她垫上一块干护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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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当终于邀请作家讲话时,作家显得兴致极好,耐心、谦虚、认真地回答听众的提问。偶尔,他使用简单的类比或者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他不慌不忙地阐述了讲解与讲故事之间的区别。他信手列举塞万提斯、果戈理、巴尔扎克,甚至契诃夫和卡夫卡。他讲述了一些奇闻逸事,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对文学评论家进行了狡黠的嘲讽,但是称赞他的发言,感谢他所做的深入观察。当他讲话时,一切都令他感到震惊:他同意参加这一活动,他没有做恰如其分的准备,从他嘴里源源涌出的语词,即使当他讲述这些语词时,连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并不同意自己的说法,更为糟糕的是,实际上对于真正的中心问题,他连一点答案的影子也没有,他对口中侃侃而谈的东西没有固有的兴趣,那些东西与他完全无关。

他也不知道,阿诺德·巴托克为何劳神前来此地?真的就是坐在大厅后面,朝你伸出他那蜥蝎般的脖子,用遏制着的窃笑来嘲笑你呢?他的嘲笑是不是非常正确呢?作家在使用热情、滔滔不绝的语词继续捕获观众,尤其在捕获女性时,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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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片刻,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想起了女侍者莉吉,还有她的初恋情人查理,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查理惯于用鼻尖慢慢拨开她的嘴唇,融化她,直至她几近晕眩,轻轻和她说咕咕歌,甚至在埃拉特给她买闪烁着银光的带装饰片的晚礼服,如同里维埃拉酒店里歌星穿的晚礼服,尔后丢弃她,与在水上选美比赛中获得亚军的一个名叫露茜的女孩重归于好:男人们管不住自己,他们生来如此,但是女人,在露茜看来,确实也好不到哪儿去,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女人们的样子常常像躺在那里需要人宠爱的猫,因此实际上在男女关系中,没有特别多的选择,男人与女人都无足轻重。是这么回事:如果他们之间不起电,那么他们怎样建立联系?如果起电,那么他们最后会被烧毁。莉吉认为,这就是为什么爱情终将陷于绝望的原因之一。但也许有点出于侥幸,我将设法与那个露茜见面?我们有很多话要说,重温某些富于刺激的经历,笑看多年前显得那么痛苦的事。我应该尽量弄清楚那个露茜在获得亚军之后在什么地方打拼。假设她还活着。假设她也一个人生活。假设她不介意和我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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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摆出一副孤独、忧伤、又具有文化敏感性的表情,这其中堆积着一个又一个谎言。对于观众提出的你为什么写作等问题,他使用了已经用过不止一次的答案,有些回答巧妙,有些回答诙谐或者闪烁其词。这是从他那位地位低微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学来的技巧。做结论时,他好笑地把球抛回给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并且用《咏叹生死》中的一些诗句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智者缺乏意识,

  愚人拥有金子之心,

  欢乐经常以眼泪结束,

  然而谁解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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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他被读者包围了。他无动于衷地在他的新书上签名,以令人忧虑的谦虚架势来接受赞扬,偶尔微微一笑,就像遏制自己别打哈欠,并试图平息帕萨赫·伊克哈特的怒气,伊克哈特是一位长着宽下巴、脾气暴躁的教育工作者,他的眉毛浓密发灰,耳朵和鼻孔中钻出了毛发,他向他保证当代文学并没有否定以色列:谴责占领他人领土的不义行径,讽刺腐败与普遍的无节制,暴露颓废和愚蠢,这些东西并不等同于否定国家,实际上,它们经常来自破碎的心灵。即使以色列的敌人有时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这里所写的东西,也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毕竟《圣经》时代的先知,早期现代作家,如比阿里克⑥,或布伦纳⑦、尤里·兹维·格林伯格⑧或S.伊兹哈尔⑨等等,等等,也那样。

作家慷慨地允许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孩尤瓦尔·大汗或者多坦寄给他一些诗作。寄来吧,就这么做,但是请要有耐心,不要期待一两天以后就能得到回复,你必须理解,许许多多的人把东西寄给我,征求我的意见,但遗憾的是我的时间,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