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7/9页)

基本上没有人认为卢卡走了,他不会为了仲冬盛宴,专门去林子里布陷阱捉兔子;也不会彻底放弃这座小村,义无反顾地走了,毕竟大雪掩埋了山路,德军刚开始入侵。事实上,大约两周后,聋哑女孩出现在村里,扬起一张明亮又精神的脸庞,笑容暗示了她生活中的某种新变化,而在此之前根本没人注意到卢卡的事,没人觉得出了什么意外。

外公早上搬完柴火,在门口把脚上的积雪跺掉的时候看到她顺着山路而下,披着卢卡的毛皮大衣。那是个晴朗无云的冬日晌午,村民们都靠在自家门廊上晒太阳。一开始,没几个人看到她,但等她走到广场时,村子里所有人都躲在门窗后偷偷看,盯着她走进布店。透过玻璃窗,他们看到她肆无忌惮地在店里逛,指中挂在墙上的土耳其绸布,店主把那匹布在柜台上展开,她的手指轻柔抚过丝滑的布面。几分钟后,外公看到她胳膊下夹着一包布料穿过广场,身后跟了一小群村妇,她们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却克制不了好奇心,实在装不出无动于衷的模样。

谁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我说不上来─我始终没有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卢卡消失前,她一直被称作“聋哑女孩”或“穆斯林”。但一夜之间,出于村民们都不确定的原因,卢卡已不再是影响他们如何看待这个姑娘的因素。她第一次买布,第一次用土耳其丝绸裹头遮面,并在布店对镜自赏,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了:卢卡不会回来了,她无须再怕他了。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变成“卢卡的寡妇”。他们给她起了新名字─“老虎的妻子”,并沿用至今。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村里,带着微笑,没有淤伤,让一种可能性昭然若揭:卢卡的结局一定是让人兴奋、却无可挽回的,足以让戈林纳人七十年后还在乐此不疲地揣测。

如果那年冬天的灾祸换一种顺序发生,变一种结果─比如,面包师没有在某天夜里坐在床上看到或是想象出他看到丈母娘的鬼魂站在门口,身躯在他的迷信眼光中变得扭曲;又比如,修鞋匠姨母的面饼团发酵得恰到好处,让她有了好心情─那么,关于老虎的妻子的谣言就不至于那样散播开来。人们或许会更理智、更宽容地谈论她,老虎的妻子也可能即刻被认为是“森林仙子”─对整个村子来说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已然是拥有特殊庇护的独立个体,甚至无需村民的认可,因为她介于村民和橘红色山魔之间而被赋予了神圣的特权。然而,那个冬天如此漫长,超出了所有人的记忆,充斥了无数琐屑的烦恼、太多无谓的争执、数不清的羞耻的隐私,老虎的妻子便成为村民们所有不幸的替罪羊。

他们草率地对她品头论足,不负责任地持续八卦,而我外公呢,口袋里藏着《丛林之书》,耳听八方碎语。村里的每个角落、每户人家的门廊里都能听到她的闲话,每次他从薇拉奶奶家出门、回家的路上都能听到。他不想去偷听,但他们谈到的事实、半真半假的猜测、包括纯粹的妄想都像黑影飘荡在那些谈话中。

“今天我看到她了。”外公站在菜贩的柜台边等着腌菜用的粗盐时,伯克提奇家的寡妇这么说,她的双下巴活像一条细项链垂到脖子上。

“老虎的妻子?”

“我看到她又出家门了,你猜得到,还是一个人。”

“她把他赶跑了,是不是?卢卡再也不会回来了。”

“把他赶跑!你好好想想吧,一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能把卢卡那样的家伙赶跑?我们村的卢卡?我看卢卡都能把羊头生吞下肚。”

“那你说是咋回事?”

“得了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老虎把他叼跑了。那只老虎解决了他,她现在落单了,除了老虎,没人去招惹她了。”

“我不觉得这事让人惋惜哪,没那么惋惜,因为那是卢卡啊。”

“这个嘛,我倒觉得挺可怜的。谁都不该遭那种毒手。”

“哪种?”

“啊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不明摆着嘛?她和老虎做了笔交易,不是吗?有可能是她亲手了结了卢卡,趁着夜深把他的头砍下来,把身子丢出去喂老虎。”

“就那个小东西?她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啊!”

“我跟你说,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魔鬼给了她力量,她办到了,现在她就成了它的老婆。”

外公听归听,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警醒归警醒,却又好奇,他觉察到那种谈话中隐含了某种超出他想象力的、下流的预示。当然,他明白老虎和谢尔汗有部分重叠,如果谢尔汗是个屠夫,这只老虎的身体里也会有屠夫的影子。况且,他从一开始就对谢尔汗抱有同情心,这只老虎─既不瘸腿也没有复仇心─也没有下山进村吃人或牲畜。他在熏肉屋里撞见的东西是庞大的、缓慢的、气息热乎乎的,但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仁慈的造物,他和老虎的妻子分享的是村民们不曾感应到的领悟。他觉得,正因为他们不知道老虎是如此实在、孤独而特别,他就不该信他们的话─他们说老虎的妻子要为卢卡的死负责,还把老虎称作“魔鬼”;她去布店的几星期后,他们又说她的身体变样了。外公在店里、广场上听说,老虎的妻子身形变大了,更吓人了,因为她得到了力量或因愤怒而膨胀起来,他们甚至做出了裁决:不是她的灵魂在胀大,只是她的肚子,肚子大起来了,于是,他们都明白了。

“你不会觉得那是意外吧?”美丽的斯韦特兰娜在井边问姐妹们,“那个姑娘,她知道要出什么事儿。可是卢卡呀,他就没机灵过。不过呢,你要是在什么鬼地方娶了个穆斯林,你就免不了这种下场。那个姑娘跟吉卜赛人一样。有可能把他吊在他自家的肉钩子上,就那么晾在那儿等老虎来吃。”

“那怎么可能啊。”

“咳,不管你信不信。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不管卢卡出了什么事,肯定不是意外。至于那个娃儿─也不是意外。”

“没有娃娃。她那是吃出来的─卢卡这些年从没让她吃饱过,现在她算是放开肚子吃了。”

“你没看到她吗?你没看到她进村时走得那么慢,身前的袍子越来越鼓吗?那姑娘挺了个大肚子,你瞎了眼啦!”

“哪儿来的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