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9/9页)

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他总是用谢尔汗的画像来表示,哪怕他下笔乏力,把老虎画成塌鼻子的大猫,身上的斑纹好像伤疤,却总能逗她笑,老虎的妻子时常伸出手,纠正或美化他的画,外公就会觉得他离老虎更近了。

外公坐在药铺门口的长椅里,等着拿薇拉奶奶的护手药膏。两个妇人─他不知道她们是谁家的媳妇─站在柜台旁,一边看着药师抓草药,一边说道:“牧师说魔鬼的孩子要是降临在这个村,咱们全都完蛋了。”

“要是魔鬼已经在这儿了,多个孩子也没多大区别啊。”

“你说什么?”

“那只老虎。我看到它在月光下穿过牧场,和马一样大。老虎的脑袋上,有一双狂野的眼睛。我跟你说,那是人的眼睛。吓得我当场坐地上了。”

“你那么晚在外面瞎晃什么?”

“那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老虎大老远走到卢卡的家门前,然后它站起来,抖掉外面的虎皮,把那皮留在台阶上,进屋去看它的大肚子老婆。”

“想象一下啊。”

“不用想。我都看见了。”

“你当然是看到了。可我呢,我还在惦记那个娃儿。”

这时,外公说:“我认为她很可爱。”

两个妇人转身看着他。她们的脸都冻得红彤彤的,嘴唇皮都皴了,外公在长椅上挪了挪身子,又说:“那个女孩。我认为她很可爱。”

忙于捣杵的药师头也没抬地说:“没什么比怀孕的女人更可爱的了。”

两个妇人静默地站了片刻,脸孔慢慢红到了耳根,并转身用背对着外公。她们一言不发地付了草药钱,慢吞吞地戴好手套,她们走出店门后,药铺里好像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那是外公始料未及的一种失望。柜台上,笼子里的朱鹭单腿站立着在睡觉,脑袋埋在血红色的羽毛下。

药师从店铺后面的货架上取下香膏罐,拧开瓶瓶罐罐的盖子,在一只碗里将白色乳膏搅匀。他轻轻地说:“每个人都害怕谢尔汗。”

“可是我没看到谢尔汗在我们村里─你呢?”外公说。药师瞥了他一眼,继续用那只有点扭曲的木勺搅动白色乳膏。外公又问:“你害怕吗?”

“我害怕的不是谢尔汗。”药师说。

外公带着一篮子给老虎的妻子的面包走过广场时,听到有人说:“瞧他,又来了。”

“谁?”

“那个小男孩─薇拉的孙子。他又提着篮子去看那可恨的丫头了。瞧他吓成那样─浑身都在抖。让小孩去魔鬼家是不对的。”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的药师怎么可以光坐在那里,眼看着那孩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一声不吭?他从不说,看看你,老太婆,别送你家小孩去魔鬼的家。”

“他不懂,药师不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那毕竟是他的地盘啊。他有资格发话。要是他不说,还有谁?”

“我跟你说啊,等那孩子被吃了,我会有话说的,要说得一清二楚。”

“我觉得你在瞎操心。那个女孩不会伤害他的。”

“大概我和薇拉做事的方式不一样吧。你知道吗,这已经是这星期她送过去的第三篮了。她到底送了些什么呢?”

“上帝保佑!当然是圣水啦。”

“那为什么她要用篮子?”

“也许她觉得抱歉吧。”

“为什么抱歉?谁会对怀了魔鬼崽子的女孩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薇拉是个接生婆。我估计她觉得自己必须帮忙,总不见得让那个女孩独自生养。她是在送吃的。小男孩摔过一两次跤,把东西放回篮子里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总是面包,还有汤。”

“想想哪,给那个女孩吃的,我们却都没肉吃。没肉吃的时候她倒在喂养老虎的老婆。那丫头肯定把吃的都攒下来孝敬老虎了。”

外公把猴民和白海豹柯蒂克的故事讲给老虎的妻子听,可是,每当他快讲到谢尔汗故事的结局时,都很难鼓起勇气把真正的结尾告诉她。他发现自己总是峡谷深处,和拉玛率领的水牛群在一起,在莫格利的指挥下大力跺脚,在炉灰里留下一团模糊的印记,但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揭示莫格利取了老虎的性命。他的手总是不听使唤,画不出谢尔汗的虎皮被揉成一团、搭在会议岩上,像一块没用的帆布一样死气沉沉。所以,他每天变着法儿画出不一样的结局。有时候,拉玛跺着跺着就放弃了,要不然就是水牛群大战谢尔汗;他会放任自己的手指在尘埃般的形象中随意刻划,掀起粉尘状的云团,制造混沌,直到他想出办法,让谢尔汗杀出一条活路,离开混战。有时候,拉玛的水牛群根本无需出场,因为莫格利用火把吓退了瘸腿的老虎,或是狼群伏击,赶跑了老虎。双方也经常陷入僵局,他们会下山,一起来到停战泉,黑豹巴希拉会对这种虚伪的短暂和平产生猜疑。

谁也不知道老虎的妻子是否真的明白外公讲的故事,是否明白那是他对她表达谦恭的方式。但也不难想到,她肯定猜得到,他屡次篡改故事的结局是为了掩藏某种悲剧的意味,他不想让她知道。也许,她对老虎的感激恰好匹配新生的谢意─这次是因为有人伸出援手来帮她,因为人间有关怀,因为这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男孩坚持在炉灰里讲故事。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大熊达里萨”到达前的几天,她给了外公一只小纸袋,比腰袋大不了多少,袋口用绳子扎紧了。他回到自己家,等到漆黑的夜里才打开它,手指探进去,什么也没摸到,再探深一点,终于出现短小而粗犷、略微扎手的毛发,指尖仿佛突然触到了遥远的熏肉屋之夜的活生生的气息。

【注释】

[1] 人娃娃,即莫格利。这里提到的情节是:莫格利刚到森林时,狼群决定收养他,遭到谢尔汗的反对,森林里的野兽便在会议岩上讨论怎样处置莫格利;最终,狼群接收了他,因为他没有毛皮,像青蛙,所以给他起名莫格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