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8/9页)

“啊呀,就是有嘛─我还要告诉你,那个大肚子里的娃儿不是卢卡的。”

外公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乡亲们的论断,也就是说,那是老虎的宝宝。在外公看来,宝宝是次要的。他无需像我那样去推断─可能是卢卡喝醉后造的孽,或是村里某个男人强暴她的结果,或是在老虎来到戈林纳之前就怀上了。

不管怎样,谁也无法否认老虎的妻子在变化。不管谁导致了这种变化,不管人家说什么,外公意识到:唯一的见证者只可能是老虎。她眼中的老虎,正如老虎眼中的她:不带偏见、恐惧和愚蠢的行为,不知怎的,这两个生物不用出声就能彼此理解。那晚在熏肉屋,外公无意窥见了那种默契,现在的他更想加入其中。从最单纯的层面说,他这种渴望只是关乎老虎。在这个备受漫长严冬折磨的小山村里,他只是个小男孩,太想、太想、太想亲眼见见老虎。但也没那么简单。坐在薇拉奶奶家的壁炉前,我的外公在炉灰里勾勒老虎的形象,翻来覆去地考虑所见所知的一切:为什么?谁都没有亲眼看到,却一致公认卢卡死了?老虎是魔鬼?那女孩怀上了老虎的宝宝?他想不通,为什么没人想要去了解更多─至少可以像他一样,知道那只老虎不想伤害任何人,那间屋里发生的事和卢卡、和村里人、和那个宝宝都完全没关系:那天黄昏数小时的寂静中,老虎悄无声息地漫游下山,也带来了酸腐凝重的气味;雪花落满它的背脊和耳后,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它在炉火边享受舒适和温暖─女孩靠在它身上,梳理老虎毛皮上黏着的刺果和树脂,那只大猫摊手摊脚地趴着,打着轻呼噜,红色的舌头一下一下把冰凉的爪子舔暖。

外公知道这些,却希望亲眼见到。既然卢卡已不在了,他也不用继续躲得远远的。有一天,他看到老虎的妻子从杂货店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捧着沉甸甸的一堆果酱罐头和干果,他发现自己敢朝她笑了,还用一种讨人喜欢的方法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那应该是一种默契。他不敢确定自己在赞赏她挑对了果酱,还是向她表示他不介意宝宝的事。她远远看到他就笑了,一边笑一边穿过广场,当他停下脚步想和她招呼时─他大概是几个星期以来第一个试图这么做的人─她把四罐果酱摞在他的胳膊肘里,两人慢慢地继续走,走过草场,走过敞开在寒风中的大门,走过空无一人的熏肉屋。

在教堂里做蜡烛的妇人们凑在一起嚼舌头:“她有那么个娃儿,还有老虎当丈夫,她的麻烦大啦。我跟你说啊,想到这事我就直哆嗦。他们应该把她赶出去。再往后,她就得拿我们的孩子去喂老虎了。”

“她不会对谁作恶的吧。”

“作恶!你去问可怜的卢卡她会不会作恶!他会告诉你她有多大能耐─只要他还有口气!”

“好吧,如果她能开口说话,我肯定在卢卡的事情上她会有话说。圣母啊,如果真是她杀了他,我倒高兴她成功了。他打断了她多少根骨头啊。我倒希望她拿他去喂老虎了,可口的美味呀,一口一口来。先吃脚。”

“这是我听来的。我听说她把他分尸了,就在他自家的熏肉屋里,然后,老虎要吃晚饭了,她就把她男人一块块喂给它,好像在请客吃饭。”

“真好。”

“好什么呀,你怎么听不明白呢,她为什么那么做?她不是为自己。那是为了保护她的宝宝,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怀的是老虎的小崽。想象一下吧,等那孩子出生会是什么场面─卢卡要是还活着,瞧见他老婆生出虎崽,他一准儿杀死她,是不是?搞不好比杀死还惨。”

“比杀死还惨?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会像狼那样。”

“怎么又像狼了?”

“你不知道吗?狼会杀死别的狼的崽儿,有时候,狼甚至把怀着狼崽的母狼也咬死。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我还真不知道这事。”

“好吧,她就是因为这个才杀死他的,对不?等孩子生下来,他就不会像匹疯狼一样杀死她和魔鬼的孩子。”

“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她把他弄死,是为了给老虎腾出地方啊。就算是这样,卢卡还是活该,他就该被千刀万剐。你觉得那个孩子会长什么样儿?”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我不想知道。我希望他们把她赶跑。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魔鬼呢─都活了五十年啦,从没见过。我可不想现在打破这个惯例。我只希望她起码懂点规矩,别让那孩子跑出家门,也别把它带出来,省得被我们的孩子看到。”

“有件事我想说,那就是:我可不是薇拉。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围着魔鬼小崽子乱转。”

他从屠夫家回来那次,薇拉奶奶就知道了。她一直站在门廊里守望,等待他,看着他在暮色中归来,他穿过田野时也望见了她,不由得垂下脑袋,等着被奶奶责骂;那是第一次。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把他推进家门。听到村妇们的风言风语后,她亲自装了一篮子食物,里面有馅饼、酱菜和果酱,还有几件衣服和一束迷迭香。当天下午,她就让外公把篮子送给老虎的妻子,当着全村人的面,她在门廊里大声唤他快点去。外公把篮子挎在腰边,朝路过的乡亲露出亲切的笑容,在雪地里踏出了一条路。走过大半田野时,他听到薇拉奶奶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你们这群笨蛋!”

那一整个月,外公负责把食物和毯子捎给老虎的妻子。严冬继续盘踞在戈林纳山谷,静默而无情,就这样霸占整个世界时,外公会给她带去水和柴火,还量好了她的头围,因为薇拉奶奶要给她织一顶帽子─老太太故意在村民面前操持这项工作,她挑衅似的坐在门廊里织,好让全村人都看到她,为此,她不得不披盖六七层厚毯子,双手冻得发紫。她决不会走过整片牧草场去探望老虎的妻子,但时不时地让外公拿上织到一半的帽子─带着一团黑黄色的毛线─他像捧着鸟巢一样小心翼翼,跑过对街,跳上门口的台阶,把织针撇到一边去,把老虎的妻子那闪亮的头发塞到帽檐下,再望向街对面,等待坐在自家门廊里的薇拉奶奶点头称许。

因为大人们不允许外公在天黑后逗留在那个女孩家,所以也看不到老虎的踪影。但他没有放弃希望。差不多每天下午,他会在女孩家壁炉前的地板上铺好毯子,帮她坐下来,然后拿出自己的《丛林之书》。他花了好几天才断定她不晓得怎样读书;一开始,他把书摊放在自己膝头,坐在她身旁,相信两个人是在静默中共同阅读;但他很快发现,她会不耐烦地翻到插画页,他才明白她看不懂文字。于是,他开始画画,以炉灰为纸,为她画出莫格利和谢尔汗的故事,虽然画得很简陋很失真:老虎,黑豹,熊。他画出母狼,吮乳的狼仔,然后画豺─塔巴克─不妨这么说,他要先假想出塔巴克,因为作者吉卜林根本没有画到他。外公笔下的塔巴克像松鼠,长着大耳朵的奇怪的松鼠,机警地盘桓在兽穴的洞口,等待捕获谢尔汗。他画出狼群和会议岩,在层层灰画里指给她看,大熊巴卢怎样把“丛林法律”传授给了人娃娃[1]。他还画了一只青蛙,用来解释莫格利名字的由来,那只蛙看起来笨笨的,却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