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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海伦吃吃地笑着,用肘轻推了一下尤金。
“可不是真的发疯了?呵——呵——呵——呵——呵。”然后,她眼泪汪汪、粗鲁地把尤金搂在她的粗大的手臂中。
“我可怜的老阿金啊。你们哥俩可是最谈得来的了,对不对?你肯定比我们任何一个都难过的。”
“他还没有入——入——入土呢!”卢克大声地叫了起来,“可能等我们个个都撒手人——人——人寰了,那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呢。”
“波特太太在哪里?”尤金问,“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一种局促不安、令人不快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我已经把她给撵走了,”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恨恨地说,“我把她的真实身份给揭穿了——她其实是个婊子。”她用一副义正词严的老腔调说道,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开始抽动起来,并流起泪来:“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相信他现在还好好的,身体也很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可是本恩唯一的朋友了。他生病以后,她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哎呀,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气得直喘粗气,“要不是波特夫人的照顾,本恩早就没命了。别人都没有尽到多大的力。我注意到,在他没有生病之前,你倒是很乐意收取她的房钱,并让她一直住在这里。别胡说了,好吧!”她竭力为自己辩护,“就我本人而言,我喜欢她。我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把她撵走。”
“他——他——他——他妈的真是太不应该了!”卢克坚定地支持他崇拜的姐姐,“要不是坡——坡——波特夫人和你,本恩早就完蛋了。我们周围这些人谁都没有帮他做过什么。要是他死——死——死——死了,那是因为在他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却没有人来照顾他。这个家,他——他——他妈的,就知道斤斤计较,一毛不拔,对儿女的死活却他——他——他妈的从来都不在乎。”
“哎呀,算了吧!”海伦感到身心疲倦,已经无心多说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问心无愧。”她忧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祥的满足感。
“我知道你没有睡多少觉!我知道这一点!”这位水手激动地把脸转向尤金,指手画脚地说,“大——大——大姐忙得手指都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转过头,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哦,我的天哪!”尤金大声喊起来,一边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别说了,好不好?完了再说也不迟!”
就这样,他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熬过了早晨这一段可怕的时光。大家都竭力想摆脱眼前这个把他们困在其中、让他们沮丧不已、失落挫败的悲剧之网。他们一会儿感到精神亢奋,兴高采烈;一会儿又跌进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深渊。似乎只有伊丽莎一个人始终如一保持着她的乐观心情。水手卢克和尤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身体不停地抖动着。他们在楼下走廊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走近时两人怒目相视,可是当身体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又很客气地互相道歉。甘特一会儿在前面的会客室里打盹,一会儿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还不停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只是隐约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因为大家忽然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上转移到别处而满肚子不开心。海伦不停地从病房里进进出出,用她旺盛的精力来鼓励奄奄一息的弟弟,给他注入片刻的希望和信心。她一走出房门,那份由衷的欢欣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紧张和神志不清;她哭笑无常,不知所以,爱和恨在她的胸中交替。
伊丽莎只去过一次病房。她进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热水袋,样子就像一个小孩,羞怯、手脚粗笨。她阴郁的黑眼晴死死地盯着本恩的脸。本恩虽然连呼吸都十分费力,但是那双发亮的眼睛刚一瞥到她,苍白的手指就会马上抓紧床单,使劲地喘息起来,好像极度害怕似的:
“出去!出去!不想见你!”
伊丽莎赶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病房,似乎双脚已经麻木僵硬了。她苍白的脸罩上了一层死灰色,两只迟钝的眼睛变得发亮,呆呆地瞪着。她在身后关上房门,身体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才走下楼又去收拾那些锅碗瓢盆了。
一家人慌作一团,怒气冲冲,手足无措,可是仍然彼此希望对方镇静自若。他们都坚持不去病房——但是,他们却像被一块可怕的磁石吸引着一样,一个个时不时地出现在病房的门口。他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怀着巨大的恐惧,倾听病房里本恩嘶哑、勉强地将空气吸进他那窒息、黏固的肺中的喘息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寻找机会到病房里去,每个人都轮流进去送水、送毛巾,送病人所需的用品。
波特夫人每隔半小时就会从街对面那家她“避难”的公寓给海伦打来电话,探听有关本恩的消息。每次海伦一接到电话,伊丽莎就会从厨房里跑到走廊里,站在旁边听,她双手交叉,噘着嘴唇,两眼闪出仇恨的光芒。
海伦在电话里连哭带笑地说:
“嗯……好的,肥姐……你明白我的感受……我常说,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朋友的话,那就只有你了……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你的付出毫无感激之心……”
在停顿的间隙,尤金能听出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啜泣的声音。
伊丽莎冷冷地说:“要是她再打电话过来,让我跟她讲好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愤怒地叫了起来,“你已经做得够绝了。她那样悉心地照顾本恩,我们一家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但是你却把人家赶了出去,”女儿宽大的脸气得扭曲着,“哎呀,简直太荒谬了!”
尤金在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要么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在搜寻一扇他从没有发现过的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活泼且患病的东西,好像被缚的小鸟正在拼命挣扎。这个活泼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是他心中的陌生人。现在他正不停地扭动着脑袋,无法正视恐怖,直到最后,好像受了巫术的催眠,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直至看到死亡和黑暗。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俯冲而下,一直沉入那个深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难以逃出这个痛苦、丑恶的洪流,难以逃脱这种天昏地暗的恐惧和遗憾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扭动着脖子,双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好像当腰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够逃进一种单纯炽烈的情绪——一种强劲、热烈、闪光的激情——爱、恨、恐惧或者厌恶,他也许就能成为一个洁净而自由的人。但是,他被牢牢地困住了,被绑在一个巨大的网里,无计可施——他憎恨的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会被怜悯的千矢万箭所抵消。他的身体特别虚弱,难以抓住这些怜悯之箭。他无法像对待顽皮的小孩子那样,一把抓住它们,打几个巴掌,摇晃一阵,然后又抱在怀里,抚摸、爱抚、安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