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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海伦!”贝茜·甘特平静地说,“别忘了你现在在哪里。”
“是的,这对我们意味着很多。”尤金酸楚地咕哝道。
在他们这样凶狠地互相争吵、辱骂,粗声粗声地咆哮发怒之后,很快就听见本恩的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喘气声。床头灯已经转移了方向,本恩躺在那里,就像他本人的影子,自有他凶狠而灰暗的孤独之美。他们看着他,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已经在死神的淫威下变得模糊起来,看见他单薄的胸脯微微地一起一伏。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看见本恩生命的奇迹突然在黑暗中大放异彩,光芒四射,在大家面前昭显着它巨大的美感和神奇。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一个个变得心平气和;人人都抛开了各自生命中的残存碎片,在爱与坚强中重新团结起来,超越了一切恐怖和混乱,超越了死亡。
爱与神奇使尤金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洪亮的管风琴乐声回荡在他的心底,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属于这个音乐的一部分,他的生命好像插上了翅膀,正壮丽地翱翔在高天之上,摆脱了痛苦和丑陋的泥沼。他心想: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绝没有结束!”
海伦默默无声地看着考克医生。医生站在窗旁的阴影里,嘴里咬着那根没有点着的长雪茄。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吗?我的意思是——所有的办法?”
她的声音变得虔诚而低沉。考克医生慢慢地转向她,那根雪茄拿在他熏黄的粗手指之间。然后,他的脸上泛现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接着柔声地回答:“全都试过了。即使神仙下凡,全世界的医生和护士都来这里,也救不了他了。”
“你知道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她问。
“两天了,”他回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他沉默了一阵子,“10年前我就知道了!”他越说越有精神,“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是在某天早晨三点钟的时候,他当时正好在‘格莱西’的小馆子里,一只手里拿着油炸甜圈饼,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我亲爱的,亲爱的海伦,”他见她想说话,又柔声说了起来,“我们没法子让逝去的日子重新倒回来啊。我们也无法让生命倒着走,回到我们肺部健康、热血沸腾、年轻力壮的时候。人的生命就是火光一闪——人只有一个脑袋、一个心脏、一个灵魂。一个生命还不值三分钱的石灰和铁——用完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拿起那顶油乎乎的宽边黑呢帽,漫不经心地扣在脑袋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把咬在嘴里的雪茄点着。
“竭尽全力了吗?”她又问,“我想知道!还有别的法子值得一试吗?”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疲倦的手势。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他正在咽气呢!正在咽气!”
她僵立在那里,医生的宣判使她非常惊恐。
考克医生看着床上那个灰色弯曲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中带着温柔和难过,疲倦、惊奇地说:“老本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这样的好人哪?”
说完,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嘴里仍然紧紧地衔着那根长雪茄。
贝茜·甘特这时候态度粗暴地打破了沉默,可怕、得意扬扬地尖声说:“哎呀,等一切办完后我们就可以轻松了。我宁肯服侍40个无亲无故的人,也不愿意再像这一次,跟一帮倒霉的亲戚纠缠在一起。我简直瞌睡死了。”
海伦神态平静地转过身。
“出去!”她说,“现在就是我们家的事了。我们有权利不让外人插手。”
贝茜·甘特吃了一惊,生气地瞪着海伦,然后离开了病房。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本恩低微的呼吸声了,这是一种咔嗒咔嗒的声音。他已经不再急促地喘息着要说话了;他的身体已不再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他眼里阴郁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麻木和死亡的阴影。他静静地卧在床上,身体笔直,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瘦削的面容好奇地向上仰起,他紧闭着嘴唇。要不是他的呼吸发出微弱的声息,他看上去跟死了一模一样——他似乎已经超脱,不再跟可憎的声音机制有关,他呼吸的声音只是在提醒在场的人他可怕的肉体上所发生的变化,并以此来嘲弄人们的幻觉,嘲弄人们对生命延续和灵魂永生的信念。
他已经死了,除了那部运转得越来越慢、过度磨损的机器,除了他体内发出的可怕喘气声以外。他已经死了。
可是大家都无限地沉默着,他们越来越感到惊奇。他们想起他奇怪、四处游荡、孤独的人生,想起那么多早已经忘却的事件和时刻——现在他们才觉得这一切多么超然,多么离奇:他就像影子一样游走在他们的生活里——现在,大家看着他所留下来的灰色躯壳,忽然吃惊地发现早就似曾相识。就像有的人忽然会想起一句久已遗忘的绝好词句,又好像面对一具尸体而忽然惊觉第一次见到撒手西去的神灵。
就在这时,站在病床另一端的卢克突然十分紧张地转过身,看着尤金。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奇、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我想——想——想,本恩已经去了。”
这时候,甘特倒十分平静:他坐在病床末端的黑暗中,身体微微前倾,倚在拐杖上,思绪飞扬,他不再只顾着幻想自己的死亡,而是逃回到逝去岁月的荒原中。他忧伤、痛苦地穿越逝去的岁月直到他这个奇怪儿子的诞生,他想追忆自己一路走过的足迹。
海伦坐在窗户旁边,在黑暗中看着病床。她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本恩的身上,而是盯着她母亲的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靠了靠,站在灯光的阴影里,好让伊丽莎重新收回这个她曾经赋予了生命的肉体。
这时候,本恩不再拒绝伊丽莎了,他凶狠、明亮的眼睛再也无法厌恶地从她的脸上瞥到一边去了。伊丽莎坐在本恩的脑袋跟前,把他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粗糙磨损的手掌中。
她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其他人的存在,似乎处在深深的催眠状态里:她僵硬、笔直地坐在椅子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呆滞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张灰暗、冰冷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午夜过去了,从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声。尤金轻轻来到窗口处,站在那里朝外面望去。野兽一般的黑夜,正轻手轻脚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围。在四周黑暗的冲压下,所有的墙壁和窗户似乎都向里弯曲着。那具孱弱躯壳里发出的微弱声息好像已经停止了,偶尔只会传来一两声,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听见,同时还伴着细微颤动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