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7/7页)

海伦朝甘特和卢克打了个手势。他们俩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停下脚步,招呼尤金过来。尤金走到她跟前。

“你和她待在这里,”她吩咐道,“你是她最小的孩子。等本恩走了以后,你来告诉我们一声。”

他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他们走后,他又等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听,然后才走到伊丽莎坐的地方,弯下腰凑向她。

“妈妈!”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唤,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固定的地方。

“妈妈!”他提高了嗓门,“妈妈!”

他碰了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妈妈!”

她像个孩子似的僵坐在那里。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轻轻地、绝望地想把她的手与本恩的手分开。但是她那双粗糙的手却握得更紧了。然后,她缓慢地,冷漠地从左手换到右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面对母亲固执的坚持,尤金倒退了几步。他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忽然间,他在恐惧中突然明白,她正在目睹自己的死亡,她紧握住本恩的手正是想把她自己的血肉重新结为一体——对她而言,本恩并没有死去——死去的,只是她血肉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血液,是她自己的躯体,是她体内更年轻、更可爱的、更精华的部分,是由她的肉体所孕育、她的生命滋养出来的部分。26年前,在多大的痛苦中孕育出来、抚养长大,直到后来,不知怎的被她完全遗忘了,现在这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尤金跌跌撞撞地走到床的另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开始祈祷。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或地狱,但是他担心这些有可能是真的。他不相信世上会有面孔温柔、带着闪亮翅膀的天使,但是他却相信,孤独者头顶上会盘旋着某个神秘的幽灵。他不相信魔鬼或天使,但是他相信本恩的身边有个可爱的精灵,他曾经多次见过他们在交谈。

虽然尤金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他又害怕这些可能会是真的。他担心本恩还会像生前那样再次迷失。在这一刻,他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会为本恩祈祷了,他觉得只有他的祷告才能使他们二人在精神上形成一定的默契。他从书本里获得的所有知识、在哲学课上侃侃而谈的智慧以及那些伟大的先哲:柏拉图和普罗提诺、斯宾诺莎和康德、黑格尔和笛卡儿——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凯尔特人汹涌澎湃的迷信。他感到,只要哥哥一息尚存,他一定要拼命地祈祷才行。

于是,他的嘴里发疯般地哼哼着,不断重复着“不论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请为他指一条路吧……不管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为他指一条路吧……”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几分钟、几个小时,他只听见将死之人发出的虚弱、咔嗒咔嗒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粗枝大叶的胡言乱语声。

光亮终于从他的脑海和知觉中消逝了。疲劳和极度的紧张彻底征服了他。他伸展四肢躺在地板上,两只胳臂搭在床沿上,嘴里迷迷糊糊、不停地咕哝着。伊丽莎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紧握着本恩的手。尤金的嘴里咕哝了一阵,终于心神不宁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于是心里更加恐惧。他担心病人仅存的一丝气息完全停止了,担心他的祈祷失去了作用。这时候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经僵硬了,没有了声息。就在这时,从床边传来一阵杂乱、不均匀的声音。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本恩生命的最后关头了。他赶紧起身奔到房门口。在走廊对面的一间冰冷的卧室里,甘特、卢克和海伦正精疲力竭地躺在两张大床上。

“快来,”尤金叫道,“他要去了。”

他们急急忙忙走进病房。伊丽莎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浑然未觉他们的到来。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病人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呼吸,好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许多个小时以来,从那具消耗殆尽的躯体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声息,似乎是生死之间最值得珍惜的一点东西,现在也终止了。本恩的躯体在他们眼前慢慢地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慢慢地把手收回来。但不可思议的是,本恩忽然间好像再次复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灰般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刹那之间,他的两眼充满了他整整一生的可怕幻景,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了壳,毫无支撑地从枕头上坐了起来——就像一团闪动的火焰、一道亮光、一份荣耀——在死亡的终点,和曾经陪伴他度过孤独一生的神秘精灵会面了;带着最后的一丝彻悟,他那利剑一般的目光扫向这间缺少恩爱、薄情寡义、阴郁且壮丽的屋子,扫向所有那些假慈假悲、疲惫不堪、迷茫的哑剧演员。在这一刻,在场的人都在他明亮的目光下渐渐地消逝了。他面带着藐视和无畏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就跟他活的时候一样,走进了死亡的阴影里。

我们尽可能相信生命是虚无的,也可以相信死亡的虚无以及死后生命的虚无——但是谁能够相信本恩也是虚无呢?就像天神阿波罗在阿德墨托斯天王的冷宫里寻求忏悔一样,他是一位跛脚的神,来到这个阴暗、鄙陋的人世间。他在这里度过了陌生的一生,费尽周折想要重新获得迷失世界的音乐,想要唤醒那些伟大的、早已经被遗忘的语言,还有那些失落的脸孔、石头、树叶和大门。

哦,阿梯米多拉斯,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