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果姐妹(第8/18页)

我一直盯着他看,不知为何却不敢跟他讲话。

可眼泪却流了出来。他的侧脸、他那沙哑的声音、极具特点的流畅的动作,都是我在这世上最为珍视的宝物,甚至觉得比自己更加重要。

他身穿校服,看来那里果然是中学。向窗外望去,两边栽种着银杏树的校门前的通道,闪耀着白色光芒。

就像我过去总是在一旁默默注视他那样,梦中的我也只是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看就足够了。感谢上天!让我重又见到他。我心里一次次这样想。

仅仅就是这样一个梦,而我心里却发狂般的难受。宛如时光真的倒流一般,心里是无尽的憋闷与苦楚。

现实生活里,这幅画面是我人生最感空虚的那个时期里常常见到的。去了学校,我也能像其他人一样,虽然多少有些内向,有些孤僻,但也有朋友,置身于那些有着光明未来的人群之中,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能够被忘却。

可是,一回到家里,就是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去。

就这样寄居在姨妈家里,读高中、读大学、找份工作、攒钱,然后离开那里,这条道路看起来是那么遥不可及。或者去相亲嫁给个医生?那时,我刚刚失去姐姐,重压下肾脏出现了问题,易疲劳,睡不好觉,时常做噩梦,常常觉得有幽灵出现在眼前,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我要定期去做肾脏检查,每次要像傻瓜那样喝下好多水才行。

真的,自己像个傻瓜。喝下那些装在水桶般大小的容器里的温吞水,然后排尿。

每次都觉得自己像是漫画中的人物。

要真是那样反而好了。就可以不用打那么痛的点滴、做讨厌的尿检了。正是最难启齿那种事情的时期,却不得不对护士说:“我今天来例假了。”医生那里也总是说些令人厌烦的话:“肾脏再这样恶化下去,要透析的话,就会这样这样……”

我自己一个人被控制盐分摄入量,菜寡淡无味,大酱汤变成了大酱水。青春期很容易饥饿,学校提供的含有盐分的饮食,我吃得那么津津有味、那么狼吞虎咽。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既丑陋又可怜。

难看死了!脸色也这么差!我怎么是这样呀?真逊!

每次照镜子,我都会这样想。镜中映出的是失去了圆润光泽,处于青春期紊乱状态下的自己那苍白的面容。

正是那时,有个叫阿麦的男孩子,坐在了我的邻桌,他总是讲些笑话逗我开心。

他是不是喜欢我啊?一开始我就隐约觉察到了。因为当座位排好的时候,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甚至因此老师都叫他去医务室量量体温了。

我在那之前就一直喜欢他了。

喜欢他背有点驼,喜欢他的不通世故,喜欢他自然舒展的动作。即使有一大群男孩子走来,我也能从中一下子找到他。

虽然他长得纤细瘦弱,但我发现实际他并非如此。他擅长运动,只是看起来比别人动作稍多,重心低,因而显得缓慢。他就像猫那样,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父亲在夏威夷学过传统航海术,参加过皮划艇比赛,并且在湘南的海边开了一家店,在那附近教孩子们海上运动。听说他也会冲浪、会划皮划艇。他和我是那么截然不同,和别的男孩子也不一样,是那么的帅气!

那时,还不兴什么户外运动、环保运动,同学们感兴趣的足球、棒球联赛、电视剧,还有游戏等话题,阿麦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在班里属于怪人一列。

“小果,你也能去海边就好了。”

有一次,他突然这样对我说。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海边?得去医院的我?”

只不过是说我肾脏不好,可我怎么竟会那么悲观。去去海边,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是去咕咚咕咚大口喝海水就好。

“是啊,去海边。去了,就会好起来的。我小时候也过敏呢,可现在全都好了。”阿麦说。他说一开始他很讨厌大海,因为皮肤会给晒得又痛又痒,又怕溺水,可渐渐喜欢上了大海,现在自己一个人也会去,有了许多朋友,皮肤也不那么娇嫩了,太阳晒后,只不过肤色变黑而已。大海、阳光对身体很有益处啊。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想,如果我对那么热心讲给我听的阿麦这样说,情形会怎样。

“那阿麦,你带我去吧。”

可那时,我并没有说出口。

我不想打断他的话,我想倾听他那如波浪般起伏的声音。对我来说,忘记现实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能回到家里,反复回味着阿麦对自己可能有的情,心里装着满满的他,躲到那个世界里睡去。

“下次。”阿麦说。

“?”我反问。

他脸通红:“不是,将来有空吧。”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下次”,对于我来说,却是比爱的表白更想听到的话。

那份余味悠长,虽然之后也曾数度与几个男子认认真真谈过恋爱,可我觉得再也体会不到了。

明天去学校,就又能见到阿麦了。就是这,支撑着我活下去。看着受到父亲、母亲悉心照料,周末会去海边尽情运动的阿麦,我会忘记自己失去了父母。那么健康成长的他,周围都是充满朝气的女性的他,却能发现这么孱弱的我的好,仅此一点,就让我感到自己恢复了自信。

那时的阿麦,对于我来说,既非男性,也非女性,而是像天使般的存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也常想,或许,等我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又会再次看到同样的神情。

这是不同于姐姐,我对婚姻不那么持否定态度的原因之一。

就如同再怎样的美味,吃惯了,就难再复往日的新鲜感,或许是因为我这一生还没谈过什么恋爱,所以不能像姐姐那样看清。看得太过透彻,反而会难下决心。我想,结婚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

只是,有一件事,常常想来会让我出一身冷汗,那就是: 要是我结婚去了,姐姐会不会不行啊?

我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也知道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哪怕是分开,只要我们把“橡果姐妹”继续做下去就不要紧,就会有一条退路,可还是会担心,表面看上去像是姐姐照顾愚钝的我,而实际是不是并非如此?

实际上,我自己是不是可以结婚,然后过着普通的生活?

又或者截然相反?我仍然是离开姐姐无法独自活下去?或者,最坏的情形,我们两人彼此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