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第6/8页)
雄一也在一旁帮忙。今晚他好像很有空。不过我也发现他很讨厌闲下来。
透明而静谧的时间随着笔尖的起落一滴一滴流走。
窗外,春天风暴般的暖风呼呼刮着,夜景也随风摇摆着。我无限感慨地写着朋友们的名字,最后下意识把宗太郎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了。风很大,似乎可以听到树木和电线的晃动。我闭上眼睛,胳膊支在折叠式的小桌上,遐想着远方的街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房里会放这么一张小桌。据说买下它的人仅靠兴致活着。她今晚也去了店里。
“别睡啊。”雄一对我说。
“我没睡。我很喜欢写乔迁明信片呢。”
“啊,我也是。乔迁啦,还有什么旅行途中来的明信片,我都很喜欢。”
“不过,”我决定再冒险试一回,“这明信片不会惹什么风波吧?比如说在学生食堂挨女孩子揍?”
“刚才你就是指那事儿吧?”他苦笑着,那坦诚的笑容使我心头为之一震。
“你照直说好了。我只要有个暂时的容身之地就可以了。”
“什么傻话!那,我们这是在玩明信片游戏啊?”
“什么明信片游戏?”
“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接着不知怎的又转移了话题。这太不自然了,愚钝如我也终于明白了。细细看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了。
他心里隐藏着无尽的悲伤。
刚才,听宗太郎说过,他的女朋友抱怨跟他交往一年了,可对他还是一无所知。她说他对待女孩就像是对待一枝钢笔一样。
我并没有爱上雄一,所以我很理解,同样一枝钢笔分别在他和她两人眼中,无论是质感还是分量都是截然不同的。或许在这世上,也会有人发疯般地爱着一枝钢笔。这才是真正悲哀之处。只要置身爱情之外,就会明白这些。
“没办法啊。”他看我不说话,想安慰我,依旧低着头继续说,“根本不关你的事。”
“……谢谢。”莫名地,感谢的话脱口而出。
“不用谢。”他笑了。
现在终于可以触摸到他了。在这里同住了近一个月,这是我第一次触及他的内心。我想,或许我会在某一天喜欢上他。虽然我的一贯作风是一旦恋爱,就义无反顾、穷追不舍,但也说不定会像阴霾的天幕上偶尔闪现的星星一样,随着今天这样的谈话次数的增加,我会一点点爱上他。
但是——我一边摆弄手,一边思忖——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儿。
是由于我待在这里,他们才分手的。这是件不争的事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现在的我能够马上独自应付一个人的日子吗?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尽快,真正尽快地搬出去……心里这样想,手里却还在写乔迁明信片,真是矛盾。
还是必须要走。
正在这个时候,门“吱”一声开了,吓了我一跳。原来是惠理子抱着个大纸袋走进来了。
“怎么了?店里不去了?”雄一转头问她。
“马上就走。看呐,我买了榨汁机了。”她从纸袋里抱出一个纸盒,兴高采烈地说。又来了!
“所以,回来先放下。你们可以先用着。”
“真是的,来个电话不就行了,我去取。”雄一用剪刀剪着绳子说。
“好了,这么点事儿。”
雄一麻利地打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一台高档榨汁机,看起来榨什么都不在话下。
“喝鲜果汁可以保养皮肤。”惠理子兴冲冲喜滋滋地说。
“都一把年纪了,没用了。”雄一一边看着说明书,一边回答。
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如此淡然地进行着普通母子之间的交谈,我有些迷茫。简直就像是《着魔》中的情景。在这极不健康的家庭里,气氛却是如此明朗。
“啊,美影你在写搬家通知?”惠理子朝我手里望了望说,“正好,有礼物给你,庆祝乔迁之喜的。”说着,她又把另一个被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东西递过来,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绘制了香蕉图案的精美的玻璃杯。
“拿这个喝果汁。”惠理子告诉我。
“盛香蕉汁可能正好。”雄一一本正经地说。
“哇,太棒了!”我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搬走的时候,我一定会带上它的;走了以后,我也一定会经常、经常回来给你们煮粥喝。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这是一个无比珍贵的杯子啊。
第二天,是正式作别老房子的日子。终于,一切收拾停当。真是拖了好久。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没有风,万里无云,金灿灿的甘美的阳光洒在曾是我的故宅、而如今已是空荡荡的旧屋上。
因为搬迁拖了这么长时间,我去给房东老伯道歉。
走进这间从小就一直进进出出的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焙茶,我们闲聊起来。唉,他也上年纪了。这样看来,奶奶是该走了。我感慨万千。
奶奶过去常常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现在我也同她一样,坐在这把椅子上喝着茶,谈论着天气、这镇的治安之类的话题。人生真是玄妙。
千头万绪,我不知所措。
——近来发生过的一切,不知为何都一古脑儿地奔涌出来,一一跑过我的面前。只剩下孤单一人的我笨拙地竭力应对着。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过的绝不是我,绝对不是。因为这一切,都让我从心底感到悲哀。
一切收拾停当的我的房间,阳光满室,曾经散发着住惯的家的气味。
厨房的窗户,朋友的笑脸,从宗太郎的侧面望去的大学校园里鲜嫩的绿,深夜打电话回去时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寒冷清晨的被窝,走廊里回响着的奶奶的拖鞋声,窗帘的颜色……榻榻米……还有大座钟。
一切,一切,都已逝去。
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淡淡的暮色降临。起风了,风卷起薄薄的大衣衣角,送来丝丝寒意。
我站在车站等车。马路对面是一幢高层建筑,一排排的窗户浮现在青空里,很美。里面晃动着的人们,还有上下移动的电梯,都寂静无声地披上一层金光,仿佛要渐渐融化在薄暮中。
脚边放着最后的行李,现在的我终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想到这,我欲哭无泪,心情莫名地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