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第7/8页)

汽车拐过弯,驶到面前缓缓停住,人们排着队,一一上了车。

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吊环,头倚在手臂上,眺望着渐渐消融在遥远的高楼那边的夜色。

我的目光落在缓缓走过天幕的一轮新月上时,车开动了。

每当车“咣当”一声停住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心头火起,看来是太疲倦了。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少站,猛然向窗外望去,一只飞艇飘荡在远方的天空里。

飞艇随风缓慢移动着。

我兴奋起来,凝神注视着它。小灯明灭,飞艇宛如淡淡的月影在天空中穿行。

这时,坐在我身后的一位老婆婆对前面紧邻座位上的小女孩小声说:“快看,小雪,飞艇,多好看啊。”

看相貌像是祖孙俩。大概车里挤,路上又塞车,所以女孩满脸不高兴,她扭过身,气呼呼地说:“关我什么事。那个根本不是飞艇。”

“也有可能啊。”老婆婆毫不在意,依然笑眯眯地回答。

“还没到啊!困死了。”那个小雪继续撒着娇。

讨厌鬼!大概是疲倦的缘故吧,我脑海里一下子蹦出这句脏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别对你奶奶用那种口吻说话。

“好了好了,就快到了。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呢。小雪去把她叫起来吧。”

“啊,真的呢。”她转过头,看着在后面老远的座位上打盹的妈妈,终于笑了。

多幸福啊。

老奶奶的话语中充满慈祥,笑起来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那么可爱,这一切都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已经没有下次了……

我不太喜欢“下次”这个词所具有的伤感和限定未来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下次”一词所具有的强烈的沉重感、晦暗感,却有着令人难忘的震撼力。

我对天发誓,这些念头都是些相当微弱模糊的意识,至少我是如此感觉的。我的身体随着汽车摇晃,目光下意识地又去追逐渐渐消失在天那头的小飞艇,心里想着。

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却发现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衣襟。

我吓了一跳。

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功能出了故障?竟像酩酊大醉之后一样,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不自觉地掉眼泪。我的脸不禁羞得通红,连自己都可以觉察得到。于是,我慌慌张张下了车。

目送汽车远去之后,我禁不住钻进一条昏暗的胡同里。

我把行李扔在脚边,在暗影中蹲下,哇哇大哭起来。这样号啕大哭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止不住的热泪扑簌簌滚下来,仔细想来,自从奶奶死后,我竟没有这样尽情地痛哭过一场。

并没有什么令人悲伤的特殊缘由,我只是想流泪,为许多往事。

回过神,蓦然发现,夜幕中有白色的水汽从头顶明亮的窗户里飘散出来。凝神静听,里面传出叮叮当当忙碌的热闹声浪,还有锅碗瓢盆的声音。

——是厨房。

说不清是辛酸还是鼓舞,我抱着头,凄然一笑;然后,站起身,掸掸裙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朝田边家里走去。

上帝,请保佑我活下去……

一回到他家,我对雄一说声困了,就径直躺到沙发上。

今天好累。不过,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哎呀,真睡着了呢。脑袋的一个角落似乎隐约听见来厨房喝水的雄一这样说。

我做了个梦。

梦中,我在今天刚搬出的那个屋子里擦着厨房的水槽。

要说留恋的东西,应该是地板的黄绿色吧……住在那儿的时候最讨厌那个颜色了,一旦离开,却发现是那么难以割舍。

梦境里,搬家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架子上货车上都空空的。实际上,那些东西老早就被收拾起来了。

一回神,雄一出现了,手里拿着抹布,在后面帮我擦着地板。我像看到了救星。

“休息一下,喝点茶吧。”

我对他说。屋子空荡荡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给人无限空旷之感。

“好。”雄一抬起头。

别人家的地板,而且又要搬走了的,用不着那么大汗淋漓地擦吧……我想。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这样做。

“这就是你们家的厨房啊!”他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一边喝着我端来的茶——茶杯都收起来了,所以只好用玻璃杯代替——一边说着,“挺不错的呢。”

“是啊。”我则是两手捧着饭碗,像举行茶道时那样喝着茶。

房间里鸦雀无声,就像在玻璃柜里一样。抬起头,墙壁上只剩下挂钟留下的印痕。

“现在几点了?”我问他。

“半夜了吧。”

“你怎么知道?”

“外面黑乎乎的,又那么安静。”

“那我算是夜逃了。”我说。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雄一说,“你是打算也从我家搬出去吧?不要走啊。”

听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我诧异地望向他。

“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都是任性而为的人?我把你叫到我们家里来,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决定的。你奶奶一直都很担心你,再说,最能明白你心情的,恐怕也得算是我了。不过,我知道,你要是振作起来,真正振作起来之后,即便我们拦着,你也会走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没有亲人可以去倾诉苦闷,所以我才代为照顾你。我妈赚来的闲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他笑了。

“好好用这些钱吧,不要着急。”他像劝说杀人犯自首那样,充满诚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淡淡地一句一句说。

我点了点头。

“……好了,继续来擦地板吧。”他又说。

我端起要洗的杯子站起身。

洗杯子的时候,水声中听到他口中哼唱——

将小舟轻泊岬角边

莫打碎沉睡的月影

“那首歌我也知道。叫什么?我很喜欢呢。谁唱的来着?”我问。

“那个,菊池桃子。一听就忘不了啊。”雄一笑着。

“没错没错!”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两人合着继续唱起来。在深夜静悄悄的厨房里,歌声分外清亮,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