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0页)
整个房间迅速安静,似是更惊讶于说话者的身份,而非其自身的权威。众人回身注目,看到台子上那人,俯瞰一众,正是雅各布·克奈茨,他可是城里出了名的胆小鬼。雅各布·克奈茨已经四十七八岁了,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一直在市政大厅做着呆板枯燥的文职工作。他鲜有冒险提出某种观点的做法,更别提反驳或者争辩了。他没有亲密的朋友,几年前就搬出了与其妻子和三个孩子合住的小房子,在同一条街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阁楼。不论何时何人提起这话题,他都表示很快就会和家人团聚,但是几年过去了,情况还是没什么变化。同时,他常常自愿为一些文化活动做很多单调的组织工作,他已是城里艺术圈的一员,虽说这多多少少有点给他面子、可怜他的意思。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反应过来,雅各布·克奈茨——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勇气只能坚持这么久——就开始讲话了。
“其他城市!我指的不只是巴黎!或者斯图加特!我说的是小一点的城市,不比我们大多少的其他城市。把他们的精英公民聚集在一起,面对这样的危机,他们会怎么办?我保证他们会很冷静,他们知道做什么,怎么做。我想说的是,在座的都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精英,事情还没到我们解决不了的地步。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度过这个危机。在斯图加特他们会互相争斗吗?!现在还不必惊慌失措呢。没必要放弃,或者内讧。没错,那只狗是个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完蛋了,这还不能代表什么。不管布罗茨基先生此刻处于怎样的状况,我们都能再次将他拉回正道。只要今晚我们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们就能做到。我肯定我们一定行,我们必须行。必须将他拉回正道。因为如果我们不行,如果我们不团结,今晚不能纠正一切,我告诉你们,除了痛苦我们别无所得。没错,深深的、孤独的痛苦。除了布罗茨基先生,我们没有其他人能指望,现如今舍他其谁?也许这会儿他正在前来的路上呢。我们得保持镇静。而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起内讧?在斯图加特他们会你争我斗吗?我们得想想清楚。如果我们是他,会是何感受?我们必须表现出与他共悲伤,整个城市与他共悲痛。除此之外,朋友们,好好想想,我们必须让他振作。哦,是的!我们不能整晚都沉浸在忧愁中,不能让他走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没了,他可能又回到……不,不!要权衡得恰到好处!我们也得振作高兴起来,让他明白生活大有希望,我们还要指望他,依靠他。是的,接下来这几个小时里,我们得拨乱反正。他现在可能在路上,上帝才知道他什么状况。这接下来几个小时,非常关键,关键。我们得好好把握。否则就只剩下痛苦了。我们必须……我们必须……”
这时,雅各布·克奈茨陷入一片迷茫中。他仍站在台上,又过了几秒,他一直沉默着,无比的尴尬渐渐将他吞噬。先前情绪的余威让他最后一次对人群怒目而视,而后羞答答地走下了台。
但这番蹩脚拙劣的吁求立刻有了效果。雅各布·克奈茨话还没说完,就开始有了一些低声的赞同之音,不止一人,略带责难似的推了推那年轻议员的肩膀——这会儿,他面带愧色,站立难安。紧随雅各布·克奈茨的离台而来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渐渐地,议论声陆续在屋子里传开,人们严肃而冷静地讨论着布罗茨基先生到了该怎么办。没过多久,大家达成了共识,大概是说,雅各布·克奈茨讲的或多或少有点道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悲伤和快乐之间求得正确的平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心地密切关注现场氛围。一种坚定意志的情绪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然后,适时地,人们渐渐开始放松,直到最后开始微笑,聊天,亲切地、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安,仿佛半个小时前那不合时宜的一幕并未发生。大约就在这时候——就在雅各布·克奈茨讲完话不到二十分钟——我和霍夫曼到了。难怪那会儿我感觉这文雅的欢声笑语下藏着一丝怪异。
我还在辗转思量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到了屋子另一边的斯蒂芬,他正与一位年长的女士交谈。身边,伯爵夫人似乎仍专注地与两位珠光宝气的女士对话,所以,我轻声说了声失陪,就慢慢离开了。我朝他那边走的时候,斯蒂芬看到了我,朝我微微一笑。
“啊,瑞德先生。您已经到了。我在想能否把您介绍给柯林斯小姐呢。”
我随后认出了那个瘦瘦的年长女士,我们晚上早些时候还开车去过她公寓呢。她穿着朴素而高雅的黑色长裙。她微笑着伸出手,我们互相问好。我正打算继续与她礼貌地交谈,斯蒂芬倾身过来,轻轻地说:
“我真是个笨蛋,瑞德先生。坦白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柯林斯小姐还一如往常地和蔼,但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想的。”
“你是指……布罗茨基先生的狗?”
“哦,不,不,我知道,这事儿是挺糟的。但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些别的事。我真的会很感激您的建议。事实上,柯林斯小姐刚刚还建议我问问您呢,对吧,柯林斯小姐?您瞧,我真不想拿这事儿烦您,但情况有点节外生枝。我是指我‘周四之夜’的表演。天呐,我真是个笨蛋!我说过,瑞德先生,我一直在准备让·路易斯·拉罗什的《大丽花》,但没告诉父亲。当然,现在他知道了。我一直不想告诉他,就想给他个惊喜,因为他非常喜欢拉罗什。况且,父亲做梦也想不到我能驾驭这么难的曲子,所以,我以为,从这两方面讲,对他一定会是莫大的惊喜。然而,就在最近,随着这盛大日子日益临近,我在想,再保密下去已不再现实。一方面,正式的节目单上会全部印出来,每条餐巾旁都会搁一张节目单。父亲一直在纠结节目单的设计,还要决定浮雕花样以及背面的插图等。几天前,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他,但仍想给他个惊喜,所以一直等着合适的时机。呃,早些时候,就在我送您和鲍里斯下车后,我去了他办公室还车钥匙,他正趴在地板上看一堆文件。他跪在地上,周围地毯上都是文件,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常常这么工作。他的办公室很小,单是书桌就占了很大的空间,所以我得踮脚绕过去归还钥匙。他问我一切进展如何,可还没等我回答,就又开始全神贯注于他的文件了。呃,不知怎的,我要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跪在地毯上的他,突然觉得这是个告诉他的好时机。就是一时冲动而已。于是,我很随意地告诉他:‘顺便说一下,父亲,我打算在‘周四之夜’弹奏拉罗什的《大丽花》,我想您可能想知道吧。’我并没用什么特别的口气,只是那么一说,然后等着看他的反应。呣,他把正在阅读的文件往边上一放,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地毯,然后一丝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说了类似于‘啊,是啊,《大丽花》’这样的话。一时间,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没抬头,手膝着地,但看起来非常开心。然后他闭上眼,开始哼唱这慢板的开篇,就那样在地板上开始哼唱,随着音乐摆头。他看上去是那么快乐,那么平静,瑞德先生,那当儿,我都开始恭喜自己了。然后他睁开眼睛,做梦似的抬头朝我微笑着说:‘是啊,真美。我真是不明白你母亲怎么那么讨厌它。’我刚刚还跟柯林斯小姐说呢,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母亲特别讨厌它。是啊,你知道的,最近她强烈蔑视拉罗什后期的作品。她都不让我在家里放他的唱片,就算戴着耳机也不行。’这时,他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惊愕与不安。因为——父亲历来如此!——他马上开始想让我好受些。‘我早该问你的,’他接着说道。‘全是我的错。’然后他突然拍了下脑门,好像记起了别的什么事,说:‘真的,斯蒂芬,我让你们两个都失望了。那时候我以为不干涉是对的,但现在我明白了,让你们两个都失望了。’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解释道,母亲一直以来多么渴望听我弹奏卡赞的《玻璃激情》。很明显,她早前就向父亲透露过她想听这个,还有,呃,母亲以为父亲会全部安排妥当。但是您瞧,父亲明白我的立场。他对这些事很敏感。他明白对于一位音乐家——甚至是像我这样业余的——也想自己决定该在如此重要演出中演奏什么。所以他什么都没对我说,完完全全打算等有机会再向母亲解释一切。然而,当然——呃,我最好解释一下,瑞德先生。您瞧,我刚才说,母亲让父亲知道她想听卡赞时,我并不是说她真的亲口告诉他了。向外人解释有点困难。事情是这样的,母亲会以某种方式,您知道,以某种方式,不用直接提及,而让父亲自然而然地知道。她会暗示他,但对父亲来说却显而易见。我不确定她这次用了什么方法。也许他回到家时发现她正在听立体声音响里播放的《玻璃激情》。呃,因为她很少使用立体声音响,那么这个暗示就十分明显了。也可能是父亲洗完澡上床睡觉时,发现她正躺在床上读着一本有关卡赞的书。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呃,您应该也明白,父亲不会突然说:‘不,斯蒂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他在等待,想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回应。他当然不知道,那么多选段,我偏偏选择准备拉罗什的《大丽花》。天啊,我真是愚蠢!我之前竟然不知道母亲那么讨厌它!嗯,父亲告诉我事情原委后,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考虑了一下说,我应该继续练习我准备的曲子,现在换已经太迟了。‘母亲不会怪你的,’他一个劲地说,‘她一点也不会怪你的。她会怪我,怪得对啊。’可怜的父亲啊,他那么努力地安慰我,但我看得出他对此是多么难过。过了一会,他盯着地毯上的一个污点——他还在地上,不过这会儿是蜷伏着,好像在做俯卧撑——他盯着地毯,我能听到他自言自语。‘我受得住,受得住。比这更糟的我都经历过。我受得住的。’他似乎已经忘了我在场,所以最后我就离开了,轻轻地关上门。自那以后——呃,瑞德先生,我整个晚上都没想什么其他事了。坦白讲,我有点困惑。没剩多少时间了。况且《玻璃激情》那么难,我怎么可能准备好?说实在的,我得说就算花一整年的时间去准备,这首曲子还是有些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