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手(第5/7页)
麦科马克小姐想了想,说:“也许你说得对。好吧,我尽量解释得明白一点。”
接下来的几分钟,麦科马克小姐跟他解释乐曲的尾声与桥段的差别。然后蒂博尔把那一小段又拉了一遍,麦科马克小姐笑了笑,赞许地点点头。
然而这个小插曲以后,他们的下午时光就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许阴影一直都在,只不过现在不小心从瓶子里跑出来,萦绕着他们。又有一次,他们坐在广场上,蒂博尔说起他的大提琴的前一任主人怎么在苏联时代用几条美国牛仔裤换得这把琴。故事讲完以后,麦科马克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
“这是把好琴。声音不错。可我碰都没碰过,说不准。”
蒂博尔知道她又在试图闯入那个领域,马上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
“它不适合像您这种地位的人。就算是我,现在也感觉不太够用了。”
蒂博尔发现他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与麦科马克小姐交谈了。他害怕麦科马克小姐重新提起这件事,又回到那里。即便是在他们交谈甚欢的时候,蒂博尔大脑的一部分也在提防着,她一想从别的突破口转到那里去,蒂博尔马上把门关上。即便如此,蒂博尔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把话题转开,于是当她说:“哦,要是我能示范给你看就容易多了!”之类的话时,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
九月下旬——风渐渐转凉——詹卡洛接到考夫曼先生从阿姆斯特丹打来的电话: 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饭店里一支小型室内乐队需要一个大提琴手。乐队在一个俯瞰餐厅的音乐席上演奏,一周演出四次。除了演出,乐手们在酒店里还有其他“与音乐无关的、轻松的工作”,包食宿。考夫曼先生马上想到蒂博尔,把空缺给他留着。我们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蒂博尔——就在考夫曼先生打来电话的当晚,在咖啡厅里——我想大家都被蒂博尔的冷淡反应吓了一跳。与之前我们安排考夫曼先生对他进行“试听”时判若两人。尤其是詹卡洛非常生气。
“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他质问蒂博尔。“你想要什么样儿的?卡内基音乐厅?”
“我不是不领情。可我总得考虑一下。给在吃饭聊天的人演奏,还有酒店的其他工作,是不是真的适合我?”
詹卡洛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我们大家赶紧拦住他,不让他抓住蒂博尔的衣服,冲他大嚷。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帮蒂博尔说话,说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没有义务接受他觉得不合适的工作。事情终于平静下来,这时蒂博尔也说这份工作若作为一份临时工作,也是有诸多优点的。他冷冷地指出,这座城市过了旅游旺季就是一潭死水,阿姆斯特丹好歹是个文化中心。
“我会好好考虑的,”最后他说道。“麻烦你转告考夫曼先生,我会在三天之内给他答复。”
詹卡洛对这个结果一点儿都不满意——他原本期望蒂博尔会对他感恩戴德——可他还是去给考夫曼先生打了电话。整个晚上,没有人提起埃洛伊丝·麦科马克,然而大家都清楚蒂博尔会说那些话都是因为她。
“那个女人把他变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笨蛋,”蒂博尔离开以后欧内斯托说。“让他就这副德性去阿姆斯特丹吧。很快他就会尝到苦头了。”
*
蒂博尔从未跟埃洛伊丝提起考夫曼先生的试听。他好几次想把事情说出来,却总是开不了口。他们的友谊越深,蒂博尔就越觉得若他接受了这份工作就像是背叛了埃洛伊丝。因此蒂博尔自然不会把事情的最新进展与埃洛伊丝商量,甚至都没有让她知道。可是蒂博尔从来就不善于隐藏秘密,他决定不让埃洛伊丝知道这件事,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午异常暖和。蒂博尔像往常一样来到酒店,开始把他准备的新曲子演奏给埃洛伊丝听。但是刚拉了三分钟,埃洛伊丝就叫他停下,说道:
“你有心事,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我现在很了解你了,蒂博尔,我几乎从你敲门的声音就能听出来。听你拉琴以后,我更肯定了。没用的,你瞒不过我。”
蒂博尔沮丧地放下琴弓,正准备和盘托出时,埃洛伊丝举起一只手,说道:
“这件事我们逃避不了。你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没用的。我想谈一谈。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谈一谈。”
“真的?”蒂博尔惊讶地看着她。
“对,”她说道,并且把椅子转过来,第一次正对着蒂博尔。“我从没有要骗你,蒂博尔。过去这几周,我很不好受,你是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若你觉得我是个无耻的骗子,我会非常非常难过的。不,求你,别再拦着我了。我要说出来。如果现在你把琴给我,叫我拉,我只能说不行,我拉不了。不是因为那把琴不好,不是的。要是你现在觉得我是一个骗子、我是一个冒牌货,那我要告诉你,你错了。看看我们一起取得的成绩。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是货真价实的?没错,我跟你说我是一个大师。好吧,我来解释一下我这么说的意思。我天生拥有非常特殊的天赋,像你一样。你和我,我们拥有其他大多数大提琴手没有的东西,这种东西不管他们怎么努力练习,都没法得到。我在教堂里第一次听你演出时,就在你身上看见了这种东西。而你一定也从哪里看出我身上的这种东西,所以你当初才会决定到酒店来找我。
“像我们这种人不多,蒂博尔,而我们认识了彼此。就算我还没学会拉琴,又有什么关系。你得明白,我确实是一个大师。只是我的才能还没得到挖掘。你也一样,你的才能还没有被完全挖掘出来。这就是我这几周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帮你剥去外面的表层。但是我从没有要骗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大提琴手表层下面没东西了,没有才能可挖。所以我们这类人应该互相帮助。当我们在一个拥挤的广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发现对方时,应该主动伸出援手,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太少了。”
蒂博尔发现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但声音却始终平稳。如今她不说话了,再次把脸转开。
“这么说您相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特别的大提琴演奏家,”片刻的沉默之后蒂博尔说道。“一位大师。我们其他人,埃洛伊丝小姐,按您的话说,我们得鼓起勇气挖掘自己,却始终不确定能挖到什么。而您,您不在乎什么挖掘。您什么都不做。但您很肯定自己是个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