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18/22页)
“有一回,我以为妈妈爱上了别人。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那事儿究竟对我造成了多大影响。我彻底垮了。”莫琳说,“真的。我当时以为她不要我和爸爸了。打那以后,我看她的眼光就变了。我知道自己很傻。小时候我遇到的最糟的事儿就数这个啦。”
“玛丽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说起她那档子事儿,就像她染上某种病一样。可以容忍。”
凯特给那姑娘讲玛丽的故事的时候,尚未意识到自己是在给她的请求“给我讲个故事吧,求你了,讲个故事,凯特”,画上休止符。
事实就是如此。
凯特又梦见了海豹——或者说准确点儿,是不仅梦见而且记住了梦的内容。海豹在她怀里不安地扭来扭去,想提醒她注意什么。她停下脚步。雪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到处都是。她看得见雪花的形状:天色比以前亮了一些。在她的正前方,茫茫白雪中,兀自立着一棵樱桃树,开满淡粉色的花朵,像盏盏烛火。凯特吃力地走过厚厚的积雪,来到树前,折下一支花,握在冻僵的手中,然后绕过花树,继续前行,走入前面的沉沉黑暗中。
她把梦的新内容告诉莫琳,莫琳说:“我猜,它快结束了。”
它是要结束了,可寂寞却悄悄爬上莫琳的心房。凯特看见那姑娘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往日的生机荡然无存。凯特坐在她身旁,伸手把她搂在胸前,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莫琳把头靠在凯特的肩头,任由凯特搂着她,抚摸她。就这样,她们睡着了。
凯特醒来的时候,莫琳正直挺挺地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垫子上。凯特一见,赶忙坐起身来,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莫琳脸上换了一种新的神情——或者,至少,看凯特的表情变了。
女孩说:“你知道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嘴里含着大拇指。”
莫琳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垫子上,等着凯特醒来,向她发难。如今话已说完,她轻盈地从垫子上跳起到厨房去了。凯特没有跟过去。她的确有些内疚,觉得做错了事。她坐在床上,想着错在哪儿,做错了什么。
一小时后,凯特看见莫琳在吃儿童食品充饥,她坐了下来,想知道答案。莫琳说:“你知道了吧?是你的故事。我们喜欢的事情不同。你喜欢说你的孩子,特别是他们小时候的故事。那些事情你记得最清楚。你想告诉我的是这些,我想让你讲讲你和迈克尔的高兴事儿,你却转移话题,硬要给我讲玛丽的故事。”
“就是这个原因?”
“是。你害惨了我。我就是这么想的。是的,的确如此。玛丽关你关我什么事?她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莫琳吃完后,把碗洗了,又把厨房清理干净。凯特坐在一边,袖手旁观。完事后,那姑娘往肩上挎了一个小包,走了出去。
晚上,她一回来立刻来找凯特,就是要告诉她:“我去动物园了。”她非常激动,怒不可遏。
是生凯特的气吗?是她招惹的吗?不然,这姑娘干吗一回来就到这个阴暗的小房间里找她?“是的,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
“这可不能怪我哟。”凯特尽力幽默地说。莫琳回答:“谁怪谁了?那一点儿都不重要,对吧?”快出门的时候她转身又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干吗要怪你?自己乱想。你这人就是这样,爱乱想。”凯特哑口无言。莫琳接着说:“好了,我道歉,我道歉。但你就是那样子嘛,不是吗?”说完她跑出房间,毫无羞耻地放声大哭,像一个小孩,挨了一巴掌,只知道哗啦啦地掉泪,啥也不管。
她的意思是:你已经是过来人了,不管好坏,反正都经历过了,而我呢,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呢。
站在莫琳的立场,她知道这姑娘没有错怪她。莫琳已经成了她的孩子;她为她着想,就像为自己那几个孩子着想一样。不止如此,她告诉自己,她这么固执,说明她在保护什么东西,在固守什么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配获得的东西:过去几个星期,这小东西天天陪着她,让她无比快乐,而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她从未享受过这种快乐,因为……她已经想了好几年,终究只能望而却步。一家人在一起,总有快乐时光(想到那些,凯特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就算孩子对父母有些敌对情绪——因为迈克尔也有他的麻烦,只是她不记得了;她故意不去想那些事儿:迈克尔和儿子打架、生闷气、较劲,还有那些事儿给迈克尔带来的烦恼。所有一切归结起来就是,经营一个家有时很困难(就像权威人士说的那样,有过这种经验的人感触更深),因为凯特扮演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角色,一个注定会遭到抵制和反抗的母亲——因为她不能总是被爱、被感激,所以她就以为事事都不如意,所有的东西都是又黑暗又丑陋,像……难道她前几个月的情绪不过如此?莫非她过去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和重视——没有得到足够的吻和抚摸?仅此而已?
她几乎就是这么想的;和以前的想法相比,她的想法变了——逐渐变了——那时,她认为自己、家庭,以及丈夫都生活在一张自欺欺人的可恶的网中。
她的看法很可能一点都不重要。
她以什么样的心情再次走进自家前门,无关紧要:现在,事情的关键是那个,是真相。我们穷尽一生评价、权衡、盘算自己的想法、感受……结果都是扯淡。我们怀着不同的想法和感情经历了某一事件,并在当时有了相应的判断,等事情过了很久——瞧着吧,看起来就会大不相同。你以为,那才是当时的情况;你以前的所想所感,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那么乏味。
等到一年之后,想起这个夏天的离家经历,她会作何感想?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想法绝对不同于现在。那么,为什么劳神费心去评价和盘算这事儿,还要坚持说:这就是我的想法,不应该做这做那,发生的是某某事儿……想到这儿(当然,她所做的就是刚被她判定为无用的),莫琳走进来说:“凯特,你知道原因了吧?原因是什么,没有关系。我觉得那不重要。我做什么都不重要。”话一说完,她就扭头走了。
第二天早晨,莫琳邀凯特一起上街购物。路上,她们看见一个和莫琳岁数相当的年轻姑娘迎面走来,一只手推着一辆简易折叠童车,一个小娃娃被紧紧捆在里面,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童车里的孩子满面泪痕,坐得很不舒服,因为母亲在踏板上放了一个包裹,他的小脚只能直挺挺地搁在包裹上面。乍看一眼,他只是个坐在童车里的小孩而已;可是他满眼迷惑,一脸痛苦,好像在冲着大街喊,要大家帮帮他,解开捆绑他的带子,拿开那个蹩脚的包裹,降低飞驰而过的车辆的噪音,遮住晃眼的阳光。做母亲的——两个小孩又哭又闹,折腾得她快要疯了——一面用力忽左忽右地推着小车,一面使劲拽着那个拖拖拉拉跟在后面的小男孩。那孩子愤怒地拉着脸。他已经挨过巴掌了,一边脸是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