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0页)
“我们得找来谈话的人应该是菲丽丝,”吉尔说,“她会让查理回来上班。”
就这样,吉尔跟菲丽丝谈了,菲丽丝跟查理谈了,我去阿姆斯特丹,四天时间。
午餐时分,我走进寒鸦餐厅,总算逃离了外头那盛夏时节滂沱四溅的暖雨。我看见理查德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他正在听一名年轻男子说话。那年轻人身子向前倾,说得一本正经。理查德身上有某种气质,他的坐姿显得既体察入微又考虑周全,深思熟虑的,他观察起年轻人来,不放过一个细节,种种迹象让我脑子里产生这样的一个想法:理查德是医生。
我知道我不该打断问诊,就跟在医生的诊室里一样,于是我坐到临近的一张桌子旁等着。理查德朝我微笑,悄悄做了个鬼脸。年轻人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沉浸在对病症的描述中。他看起来有点沮丧,从酒吧三明治上撕下大块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诉说。我想,他是饿坏了,不知道他是失业了,还是吸毒了,说不定他正试图讹理查德一两镑钱。
他走的时候不停地道谢。我坐到了理查德那里。
“他失业了,”他说,“连电费账单都付不起。他太太刚生了宝宝,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太太的病一直没好,他自己又有支气管炎,还起了疹子,我看像丹毒早期的症状。他的宝宝患了咳嗽。”
“你是个医生。”我严肃地说。
“对。不管我多么努力去防堵,现实还是四处渗透进来。我母亲不喜欢我给她找的那家养老院,我得再找一家。”
寒鸦餐厅是个老派的地方,镶着暗棕褐色的木墙面,灯光在其间闪烁,地上还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这地方感觉像个深褐色的子宫,十分温暖舒适,里面坐满了人。这里总是满座。天气炎热,这里却是凉爽的山洞。虽然已经到了酷热难耐的六月中旬,可在今天,没人想要凉爽。
我身着白色开衫。今天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我想到了乔伊丝说的“丰满漂亮”。我穿十六号。
理查德说:“你看起来就像蛋白起酥,一向是我的最爱。”我决定让乔伊丝见鬼去。
“作为医生,你应该反对这样的食物吧。”
“寻点欢乐于君有益。所罗门他本人肯定说过这话。我让人把这句话做成维多利亚式的刺绣花样,非常漂亮,放在诊室里,就挂我背后的墙上。但凡我开出节食的方子,写在最顶端的总是:寻点欢乐于君有益”。他听上去漫不经心,几乎有点莽撞,有时候他一严肃起来就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尽管可能他并无此意。“简娜,我们是不是都太过于严格遵循那个建议了?”
我知道早晚得把实情告诉他,索性往后拖一拖,只想好好享受当下这一时刻。在寒鸦餐厅的午餐时光,他和我两个人,同坐一张小桌,周围站满了人,喧嚣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很友好,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当中可能有那么一个人,尽管我们看不到具体的模样,却是经济大萧条伤及的三百万民众当中的一个。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彼此的一切。”
我说:“现实确实在不停地入侵。”
“我顺手买了本平装版《玛丽勒本的女帽商》,昨晚读了。你怎么会那么了解那些事情呢?”
“我以前认识个老太太,名叫莫迪·福勒。她去世的时候九十几岁。火气很大。”
“啊,我能在书中看到她的影子。”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很老了,脾气暴躁。你母亲脾气大吗?如果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因为等轮到我去对付的时候,我打算避开那个老太太。看着讨厌的丑老太婆因为快要死了而怒气冲冲,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经历。”
“我的母亲倒不会为了上了年纪而生气,但她不喜欢受人照顾。我跟工作人员说了:‘上了年纪并不意味着人就变笨。’至少我母亲不是这样。可我不是他们的医生。我的角色是顾客。作为同行,我给养老院的负责医生打电话说:‘有没有可能改进一下医护人员对待病人的方式态度?’他说:‘科蒂斯医生,你具体是说哪个方面?我们在住院患者的治疗方面还从没接到过投诉呢。’”
“他们投诉不起,”我说,“他们都太过依赖别人的好心肠了。当然他们得受人照顾。年纪特别大的老人太吓人了,太有胁迫感了,我们忍受不了的。人终有一死[24],无一例外,所以他们必须要被当成宝贝小孩。这是为了我们好。我想再来杯威士忌。”
他越过旁边的一个人,把我们俩的杯子往吧台上一放,示意酒吧招待。
“我猜你是医生,要么当过医生,是吗?有这么多方面的专长。不是吗?那么是护士?不是。是社工?不是。”
对于不指望得到回答的这些问题,我一直都不认同。“是啊,你是对的。不过,简娜,眼下你就像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图画:看起来空白一片,跟白纸似的,而一旦你开始拿铅笔上色,图画就开始成形。我给你画的图只填充了一半颜色。嗯,如果我们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谁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
我又一次避而不谈。他伸手去拿回威士忌。
“我总是在想,”我说,“年轻人结婚的时候,身上没什么负担,对吧?难怪他们很容易就结婚了。我,约翰,娶玛丽为妻;我,玛丽,嫁给约翰为妻。双方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嗯,多多少少都是这样。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那就像是两块大陆碰撞到一起。”
他冷冷地说,语气里暗含刻薄的意味,让我又紧张又害怕:“你们当初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了?”
尽管我知道自己脸红了,但还是镇定地面对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说对了。不过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出头了,而弗莱迪有四十岁了。我们夫妻俩不是孩子了。”
“我十九岁结的婚。我是全身心地等着嫁娶。”
“而且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没错。”
“你一直以来都是和这个女人维持婚姻吗?”
“算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五年了。”
我心口遭到猛烈一击,一点都不夸张。痛得厉害。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定是满脸苍白,而在此之前我还觉着热,很不舒服。突然间—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而他和另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这整个情形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又荒谬可笑。不知什么缘故,天天出现的那些关于弗莱迪的梦境却显得很近,梦里的气氛悲伤凄冷,失落而荒凉。昨晚我梦见和弗莱迪两个人在白垩般黯淡的海岸边,头顶上海鸟低回鸣叫。飞扑而下的鸟儿发出鸣叫声,在我心头一响,我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