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0页)

“简娜,不行的。要么就是接下来这两周之内,要么不去。哦,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必然是一脸煞白。我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仿佛是晒过灼热的阳光之后被一片阴影笼罩了。我的手在他的手下颤抖,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是说我现在要走,简娜,但如果问题是我离开一个星期的话……”

“我看看情况。好吧,我得看看能怎么安排。”但我心想这事情完全不可能,即便没有凯特也是行不通的。我现在不能请一周假,这对《莉莉丝》说不过去。

今天我和乔伊丝—我的老伙伴,我的革命同志,我的好朋友,一起吃了晚饭。

打电话订位的时候,我煞有介事地要求订安静角落的位子,所幸真订到了。我们俩像以前谈论工作时常见的那样,面对面坐着,仔细观察着对方,彼此报以微笑,赞赏彼此间的坦诚。

我那生性浪漫不羁、带有高端吉卜赛风格的乔伊丝已经消失了。事实是,我怕是认不出她来了。她满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小小的脑袋显得光洁利索,呈古铜色。她漂亮的奇装异服—也没了,她穿的是小黑裙,还在一侧肩头别了钻石胸针。三十年代的风格,打扮得极为精心,非常时髦。她形销骨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再看看她的鞋子:她以前不管什么场合,大概都会一坐下就脱掉一只鞋,用一只脚的脚指头钩住另一只脚,或者钩在椅子腿上。今晚她穿了鞋跟细得如同凿子一般的黑色浅口高跟鞋,双脚得体地并拢斜靠着。

“哎呀,你没变。”乔伊丝说。与此同时,她小心确认没吃会让自己胖上一盎司的东西,哪怕一克也不行。“你穿得很好看,他们说得没错。好事情啊。我穿得不上档次。”

我什么都没说。她又说:“从鉴赏力方面来说的话,你变了。”

“你看起来很瘦,曲线优美。”

“你看起来体态丰腴,很漂亮。”

“老天爷。”

“除了细碎的银发,你迷人脸蛋边上的那些碎发。没错,我坚持用‘漂亮’这个词。”

“我搞不懂你怎么会觉得那是败笔。多说一句,我恋爱了。这可是绝对有效的秘诀。”

“真的恋爱了?”

“真的意味着要天长地久。”

不过她让这个话题就这么溜掉了。她啜饮着一杯鸡尾酒,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仔细观察我。如今这双眼睛不再涂抹浓妆,不再画得大到夸张,是老太太的双眼了?是的。我为她心痛起来。我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我敢肯定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再那么亲近了。我坐在那里想着,我们共事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亲近,比弗莱迪还亲密。可如今……现在的状况让之前的一切都清晰明了了。她去了纽约以后,曾经给我电话,那些半夜里酒醉后的胡言乱语。看得出,她酒喝得厉害。她有对酒精的需求。她已经喝掉两杯鸡尾酒和大量的葡萄酒,又喝起了白兰地。但她吃得很少,以前她可是热爱美味佳肴的。我们有过许多次饕餮,分享过许多好东西,可那都是历历往事,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我已经不认识乔伊丝了。

她谈起了她的工作。她为遇到问题的学生提供心理咨询,她解释说,生活上的问题和工作上的问题。我想象她问某个忐忑不安的年轻人说,你是来咨询生活问题还是工作问题?

她凭什么资质得以胜任这项工作呢?她自家两个孩子别的没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她都经历过了。

他们都上了大学,她很少见到他们。他们都“投身”于新科技。她说在多数时候,她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她丈夫:他在美国如鱼得水,教授狄更斯、特洛勒普[23]和哈代,希望永远都不必离开。我设想他们三位并排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向他们的拥趸所付出的辛劳致以和蔼的微笑,每位令人敬畏、留着大胡子的老先生头顶上都挂着一个精心装饰的条幅,上面写着“干得好”。

他和她最好的朋友(现在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婚外情已经结束;他的新欢是他去年的学生,他们谨慎行事,“等到”她不再是他的学生以后,才开始恋情。

她正在交往的婚外恋对象是个大学生,不过不是她丈夫所在的系里的学生。她说她已经到了发展这种恋情的年龄段,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有一段婚外情,要么就是曾经有过,要么是打算要发展。她发现这令人焕发青春—她的意思是,让她的思想焕然一新—我对她干瘪的体态那么不经意一瞥,给她发现了,于是她补充了这么一句。倒不是她分享了他们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不过那不是重点。

现在到了吃甜品布丁的时候,是我坚持要吃的,她只是在一边看着,瘦削且长了斑的手护着她的白兰地。

我们随时都可以准备买单了。

“乔伊丝,你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我是来送我父亲进养老院的。”

“啊,看来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大家都在做这事儿。”

“如果他们还没过世的话。”

“难道你就没想念过—”我本来打算要说我们,但说出的却是“英国吗”。

长长的一阵沉默。她抚弄着白兰地玻璃酒杯,并不看我。我意识到,我眼前所见的是焦虑。乔伊丝实现了内心的平衡,代价就是把自己困在焦虑之中。

我等着她对我表现出兴趣来。你好吗,简娜,说真的,你真的好吗?

我呆坐着,心想,她可曾对我感兴趣?真切的兴趣?我以前是否也只不过充当了她的背景而已?无非是烘托出她的超凡才干—她在工作和家庭等方方面面表现出色,无往不胜。

“看起来确实够怪的,”她总算开腔了,“一个可爱的小国,成天担心各种重大问题,比如说,吃早餐的时候你要不要看电视。”

“失业问题,经济衰退,年轻一代的愤怒……”

“我们也都有这些问题……”

我们,她说的是我们。

“你觉得你们不会回国?”

“我丈夫,”她说道,用起这个词来慎之又慎,“有时候谈起祖国也会滔滔不绝,但是我注意到,他一有假期,选择去的却是加拿大或者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