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最后我说:“凯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开开心心玩一天。嗯,你自己决定吧。我去泡个澡,大概半小时以后就出门……”

我忙这忙那的全都好了,她却还没有从房间出来。我往房间里瞥了一眼,看见她还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遥望着她窗外那一方天空,好像在仔细观察什么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在她眼里既陌生又不友善。

她一动不动的,我可打算出发了。我打电话预约做头发时看见她站在过道上,一脸怀疑的表情。透过她,我听见自己正乐滋滋地和人家确定时间,而那个叫安东的人,她完全不认识。我说:“是发型师。”语气冷淡,因为我在生气,居然还得向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家伙解释自己的行为—那个时刻,我觉得她就是不请自来。她不相信我的话,把大拇指塞进嘴里,态度暧昧地站在一旁,接着,我看出她一门心思都在某个念头或主意上。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别以为你骗得了我!她很快就进了厨房,去吃早饭。

“你来不来?”我叫道。

没有回音。

我出去购物,一个小时后带着食品杂货回来了。凯特不在。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好以后又出了门,在人行道上随意走走,感受周六早晨熙熙攘攘的气息。我认得出多数人的面孔,他们也认得我,我们相互点头微笑,谈论起天气,心满意足地聊聊,感谢这高照的艳阳和夏天的恩赐。在果蔬摊,我买了一个苹果,边走边吃了起来。那个摊主总是顾客多到排成长龙,因为他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引得大家前来捧场。我站在一个漂亮的小黑妞后面,她的头发编成上千条小辫子,每条辫子的末梢都扎了一颗蓝色的珠子。她穿了一条放肆大胆的红短裙,上面布满太阳般金黄的鬼脸,上身是一件白色背心。纤细的黑胳膊戴满各种材质的手镯,沉甸甸的,有黄铜做的、紫铜做的、珠子串成的,耳朵上挂着红色珠串,像樱桃似的,垂到她的肩头。碰上这个魅力十足的主儿站在眼前粲然一笑,摊主交叉起双臂,眉毛一扬,说:“玛丽琳,你总是到我的摊头来打劫。”

“我可没做过这样的事儿。”她故意摆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晃着她樱桃一般的耳环否认道。

“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玛丽琳会以什么面貌出现呢?但你已经在不断突破了。好吧,你要买什么?”

“你今天可没法像昨天那样耍我了。昨天水果篮最底下的那些草莓都压坏了。”

“但就是因为那样,才半价出售呀。我是做好事呢。”

“那你可以再为我做一次好事,白送给我吧。”

这两个人嘴皮子都动得飞快,说起伦敦土话来趾高气扬,紧紧盯着对方的嘴唇,以便尽快回击。

排在我后面的人都被吸引住了,被逗得乐不可支。有个女人说:“你得留心本尼的草莓,千万要注意,因为往往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回事。”

“我要谢谢你,玛丽琳,”他说,一边痛苦地闭上双眼,一边缓缓地摇头,“不要看扁我卖的草莓。听听他们怎么说!”他对排着的长队说:“我卖的草莓,十便士一篮,价格还不到成本的一半,是做果酱用的。他们还抱怨。”

“你之前给我的那些都很不错,”一个干瘪的老太婆说道,她全身包着厚厚的围巾和罩衫,以防天气不测,“我拿来当茶点。”她不在队伍里,而是低眉顺眼地站边上,看着摆在一旁的不太新鲜的香蕉。

他说:“今天试试香蕉配奶油。”然后顺势把几根香蕉溜进袋子,递给她的时候冲她眨一眨眼。她张开手,给他看她手里的一点零钱,但他摇了摇头。她走了,一边还把香蕉塞进手提袋里,看起来很高兴。

“现在嘛,玛丽琳,你还没昭告你的需求呢。”

“昭告,”海胆头姑娘千娇百媚地说,“我一直都在昭告呀。”她把手往一堆太妃糖衣苹果那边一伸,但一个也不拿,因为她知道现在他会怎么做。他举棋不定,皱起脸,眯着眼睛看那一整堆苹果,然后挑了一个,朝着天空举起签子,头歪到一边,好从各个角度看个明白真切,然后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放下那个苹果,又拿起另外一个。她把手捂在嘴巴上,咯咯直笑。他对着人行道方向放低这个苹果,头尽可能往后拉开,闭起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检查,然后换成本来闭着的那只眼睛观察。他又一次叹息道:“不够好。”他始乱终弃一般,将这只苹果丢回去,拿起第三只苹果,再次凑近脸乜斜着眼看,轻快地摇动苹果,蹙额皱眉,神情急切。随后他慢慢伸直手臂,将它从眼前拿开,眉头不肯松开,但总算点头了。他非常讲究地用食指和拇指夹住棒子,把太妃糖苹果敬献给小黑妞,小黑妞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就立马伸出长得惊人的柔软的红舌头,舔起了咖啡色的糖衣。

“小姐,这是为您的耳朵准备的。”他从堆成小山的樱桃里挑出并蒂的一对,递给那姑娘。她别过头,还在舔着太妃糖苹果。他郑重其事地摘掉那一边耳朵上本来戴着的一大串小樱桃,把这一对红艳艳的樱桃挂了上去。然后她把另一边的耳朵伸过来。“你想要你那一磅肉,对不起,是樱桃,我说的是樱桃。”然后他又把一对樱桃挂了上去。现在这两串摘下来的红珠串耳环悬荡在他食指上,他打量了一番,便缠到撑起水果摊遮篷的竿子顶端了。

“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等你下次再来。”他说。那姑娘笑声朗朗地走了。

他卖给我苹果,简单评论说,如果他这一天都是论个来卖水果做生意的话,那很快就要破产了。

这话比我预计的要温和仁慈多了,尽管他看我的眼神一向颇有敌意,不像他对玛丽琳那样充满溺爱。只要他一句话或者是说话的口吻,甚至是递给我苹果时恭敬的姿势,就可以扯掉我身上的衣服,揭了我的皮,把我送到排着长龙的人们面前,那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当作敌人来看待。这以前也发生过,在他认为需要有人出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摊头停下脚步,衣冠楚楚的,正好就是个出手阔绰、生活富足的典型形象。他突然就毫不留情地收起那诙谐开朗的模样,我站在那里,孤立无援,成了阶级敌人。他带有敌意的眼神冷冷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他的手掌像托盘一样—可能是从《楼上楼下》[32]学来的—递给我装好番茄的纸袋:“灰常满意?”然后,和他转向其他人那边的动作一样迅速,队伍中的人们脸上立刻暗暗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恶意。敌人便是富人。这就是英国,有着一股,或者说一缕,或者说一丝施虐感,既冷漠,又期待。摊主把摆摊当演戏,花招百出—人们排队等着,不仅是为了买棵生菜或者买只太妃糖苹果,还能消遣找乐,而我就是被戏弄的对象。同样,如果我只身一人到他的摊位,那么我们相互打招呼表示友好,大家都同样是这个温馨城市的好公民。瞧今天的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