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我继续朝前往地铁走,整个人和路面一样晒得快要化了,却喜滋滋的。我希望这样的心情持续下去,因为悲伤痛苦还埋伏在未来……理查德在哪里?我极力回忆,在我生命中可有过什么时候,居然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电话铃响起。
我晃晃悠悠地进了地铁站。这节车厢里有几个法国学生、几个步入中年的美国人、一群德国青年、几个大概是海格特商贸代表团成员的俄罗斯中产阶级(想起来都是间谍,我不由得一颤)、三个印度人,还有两个身形非常魁梧的黑人妇女,她们是尼日利亚人,块头大得看起来就像正在扬帆行进的船只。我大概是车厢里唯一的本国人了。我心情很好,对这次出门的安排,一路想法变换不断,趣味盎然。我继续前行到贝克大街站,在那儿和一大批正要去天文馆的学生一起上到路面,穿过马路,朝玛丽勒本大街走,进了莫妮卡的店,试穿了六件背心裙,没有一件是打算买下的。我这是在玩游戏,莫妮卡也亲自陪着我玩,她早就熟习中年人—我不会说老年人—花费时间追溯往昔的做法。店里还有其他几个顾客,都是法国人,优雅动人,莫妮卡把她们留给一个导购招呼,便和我一起进了试衣间,里面只够她背靠墙壁,双手交叉于胸,从头到尾仔细观察。莫妮卡看起来很有法兰西风情,气质优雅,一头黑发天然去雕饰,穿着简洁利落,但是店里一旦别无他人,她就会丢掉这一切,和我一起加入怀旧的狂欢,她身着暴露的少女短褶裙,轻快地走上走下,而我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就像海盗或者仪仗卫士一样,身穿花花霓裳—很像吉尔和汉娜的衣服,回到二十出头的岁月。两个中年女人,就这么穿着花哨的裙子,在店里那面布满镜子的墙前面展现自己,笑倒在灰色的天鹅绒沙发上起不来,直到那个导购小姐为我们端来咖啡,向我们投以无限包容的微笑,笑里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或者批评。
今天,我穿着那件系颈的白色露背裙往那儿一站,莫妮卡马上就知道我会很爽气地买下,因为我看到镜中人没那么敦实,显得羞怯又充满魅力,她游移不定地轻抚横穿胸口那条白色凹线,捋顺耳边几缕略为凌乱的银发,一副年轻人的模样。莫妮卡悄声说:“我亲爱的简娜,不行。”我脱下裙子,递给了她。她抱着满满一胳膊的夏装出去了,我站在试衣间里,内心空空荡荡的,等待着那种令人恐惧又切中要害的沮丧。但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件漂亮的衬衫,鸽子灰的,柔软丝滑,轻轻从我头上套下去,我发现这衣服是多么的合身,这时候她还几近柔情地低语恭维,让人心里非常舒坦。
我付了钱,他们把衣服包好,端上了咖啡。莫妮卡和我喝起咖啡,观察那两个法国女人穿着她们可能会买下的套装走来走去。她们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她们转身走到一边,停下来,对着镜子看看背部,又看看侧身,然后照一照正面,接着又慢慢地走回去,像模特一样,你会觉得她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先是一个人试,另一个人看着,发出些许赞叹,或者发表一点意见,然后轮到另一个来评论。一件米色套装,一件白色套装,每件都价格不菲,你会觉得都无懈可击,但她们不要,因为都不完全合适,不够尽善尽美。莫妮卡和这两位专家站了几分钟,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她们的看法,是应该接着挑选,因为世上一切成败都在细节之间。
米色套装和白色套装都在导购手上,准备挂回衣架,这时候店里来了几个美国姑娘,都是来找背心裙的。她们拿着我刚才嫌弃的那几条裙子,走进了试衣间。莫妮卡和我相视一笑,以示对她们的几分嘲弄,我便出门走到街上去了。正午的阳光耀眼夺目,看到凯特正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呆呆地望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她看起来既恼羞成怒,又自知有愧。明知道车辆会按响喇叭,我还是穿过马路快步走向她,汽车喇叭也确实狂响了起来,因为他们不得不为这个疯女人刹住车。
“凯特,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
“好吧,如果你是来要和我一道—很好。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哦……不……用不着。我正要去空屋。”
我喊道:“空屋!”因为空屋在乔克法姆[33]呢。
“人行道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脱口而出,意识到这话说得也太荒唐了,于是涨红了脸说,“不管怎么样,我要迟到了,简姨妈!”然后就往牛津大街走远了。
这使得我情绪一落千丈,本来在莫妮卡的店里,兴致就已经有所减退了。天气很热,我懒洋洋地继续往前走,知道不管是对凯特还是对我来说,她的事情都不好办;知道我一直都不肯面对她生活脱节、浪费青春的现实;知道我应该对她有所行动,却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我就这么忧心忡忡地路过了一家小餐馆,我和理查德在那里吃过一次饭。走进餐馆,经营这家店的德国老板认出我来了,把我安排到一张靠窗的小桌。上来一大盘秀色可餐的开胃菜,我点来当主菜吃的,可我却怎么也吃不完,因为不管什么美味到了我的舌尖,尝起来都寡淡无味,热得软塌塌的,但这是我的错,不关餐馆的事。我在思念理查德,那当然了。我匆匆离开餐馆,到美发店去取消我的预约,然后就回家了,所有的精力已经耗失殆尽。
公寓里没了凯特,倒有了打扫的时机。这项任务我一般不会逃避,公寓确实需要打扫了,尽管布朗夫人在彻底放弃之前也已经或多或少做了一些。
我把带有香烟烧焦的印子的黄色亚麻扶手椅罩拆了下来,心想我该叫人做一套新的椅罩了。扶手椅没了黄色罩子,是柔和的铁锈色,几乎像樱桃色。我以前很喜欢它们,不到不得已绝不会把它们罩起来。我坐在沙发上,但没有凯特那样邋遢消沉的气息,看着那几把扶手椅,想到弗莱迪和我曾经面对面坐在上面,一股悲哀之情不由得泛滥开来,我只好上床去。那是下午三点,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先例。我哭着入睡,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暮色已经降临:一道迟来的夕照柔和得令人迷醉,追逐着丝丝云彩。
我为自己和凯特烧好晚饭,等了一会儿,她没回来。我开始焦躁不安,一直反复念叨那句自我欺骗的话:她都十九岁了,是成年人了……与此同时,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电话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