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阿姆斯特丹。这些天的短途旅行,你都做了些什么?”
“不是短途旅行,是去出差,非常劳心劳力,效果也很好。有家酒店不错,我总是住在那儿,运河边上一幢高高的老房子。他们尽量给我顶楼的房间,很合我的心意。你可以看看树木,看看河水,还可以看船只经过。有一次,是冬天,还有人在滑冰,就像勃鲁盖尔[36]的画一样。他们一大早的,七点钟吧,就给我端来咖啡面包还有果酱。我讨厌急吼吼弄得手忙脚乱的,喜欢悠着点慢慢来。我到哪儿都是用走的。这次是另一家酒店,那里开过许多会。结束了以后,我和朋友吃晚饭—我认识很多同行,当然了。”
“那当然。”
“我通常都是走回去的,我喜欢在阿姆斯特丹四处走走,然后回去上床看书。”
他看着我,有点嘲弄的样子。我们拿着酒杯慢慢啜饮,心里打算喝光了再续杯。酒水的光泽和欢乐吵闹的人群让我感觉舒坦了很多。他说:“嗯,这下好多了。”他拿起我们俩的空酒杯,到吧台上让酒保添酒。
“我这人比较糙,没见过世面,话说你整天都在忙什么呢?”
“这次嘛,我听了好多场报告和演讲,发言的人来自世界各地。讲时尚业—现状啦,危机啦,时尚业总是有危机……”
“一切总都有危机,你没发现吗?”
我们都笑了,放松随意地笑了。我们注视着对方,眼睛都不愿意看别的东西。他拿回我们的酒杯,我突然说:“我打算打电话回去,说下午不到办公室了,要是你下午有空的话。”
“我有空啊。”
我让汉娜跟查理说一声—那时候查理还没走,说我下午请假,这件事那件事都该完成,由他来完成。
我回到我们那张桌子,悄然坐到座椅上,好像就此进入了永不停休的幸福之中,因为整个下午尽在眼前。他说:“你吃过早饭,走到另外一家酒店,在那里听人发言,听了一整天?”
“没错。我也讲了一场。与会的人来自南美、加拿大、美国和欧洲各国,还有苏联,五湖四海的。你知道—时尚业,是个巨大的产业。”
“你的讲话都说了什么呢?”
“是报告。我代表英国的高端女性杂志发言。”
“你听了四天报告?”
“我们也分成小组—委员会和分委会,讨论各个方面,主要是经济萧条。”
“哦,对,经济萧条。”
“这可是眼下世界各地会议的真正议题呢。”
他说:“我们这下要承认经济萧条了吗?”
我说:“也不只是讨论经济萧条。上一次,议题除了经济萧条,还有战争。”
“没错。”
“没错。”
我对着他举起酒杯,知道我的笑容有点勉强。他的微笑则是冷冷的。
“我们别。”我说。
“嗯。但我觉得吧,可以在这会儿告诉你我在美国都做什么了—可以吗?好。我们接到了一通紧急电话。我们有个儿子,是唐氏综合征患者,也就是低能儿。他叫约翰。我们并没有把他送进养育院,或者其他什么机构,我们不想那么做。但是这次我们俩都回国的时候,也就是四月份,我们没带他回来,也没法这么做。得有人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我们在华盛顿请了个保姆,是古巴人,就住在我们家里,现在她就像我们家的一员。但是她自己家里出事了,她母亲的事。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可没有人能托付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应付先天不足的人。”
“他几岁了?”
“年龄嘛,十六岁了,比凯瑟琳小两岁。不过他实际上就相当于四五岁。他非常可爱—低能儿都很可爱,你知道的。我们从没想要把他送进公共机构,那样的话我们和他的生活都会有太多遗憾。我有时候想,我们一家五口中,他是唯一快乐的人。”
听着他这番话,我所做的,就是把细节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整个剧情逐渐明朗。一幢房子,理查德在里面,凯瑟琳是大女儿;白痴小男孩,身边的一切都围绕着他来作出调整—只能是这样;他的妻子,还是个未知的变量;身材壮硕、敏感善良的热带妇人……他说过五口。
“五口?”我问道,“包括古巴保姆咯?”
“不包括。加上玛利亚的话,是六个人。我们的儿子马修极有抱负,非常勤奋,和我妻子一样。”他很快地补充了一句,还瞟了我一眼:你得接受这个现实,迟早的事。“是的,但是没有人能用‘阳光少年’这个词来形容马修。他用功学习,也拼命玩,两方面都不含糊。凯瑟琳总是笼罩在约翰的阴影中。他出生的时候,她才两岁,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很受弟弟的困扰。马修就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他接受了现实,走自己的路,早早地就在情感上脱离我们独立了。但是凯瑟琳爱约翰,她一直都爱他,为他伤心难过。客人来的时候,这个快乐的白痴也在,有点像是个畸形的侏儒,岿然不动,老是呵呵傻笑,像只撒欢的小狗,凯瑟琳替他感到难堪,你知道—别人头一次来,总是得了解我们的处境以后才能适应过来。凯瑟琳总要苦苦思索,我想她内心深处肯定无法忍受。我相信,对她来说这是某种无尽的痛苦。西尔维亚和我……”他又瞟了我一眼,在估摸着,甚至下结论:她得接受这一点,她接受了吗?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捏了捏,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母亲或者护士哄小孩吃药一样,非常认真,看到孩子吞下药了总算放了心—这些都写在脸上。“哦,简娜……”他压着声音接着往下说,“我和西尔维亚经常探讨这件事,你可以想象。我们总是安排凯瑟琳多出去,多和朋友们待着,去夏令营—你知道,这是美国为年轻人夏天作的安排,非常好的做法,你们这里应该多开设……”我当然注意到了他说“你们”,但他自己没有注意到。“可是无济于事,你看,我们可以让凯瑟琳整个夏天都参加夏令营,但她会每隔一天就打电话问:约翰怎么样?不,真正承受了约翰负担的人是凯瑟琳。”
“不是玛利亚?”
“不是,精神上不是。就是这么回事。玛利亚自己没有孩子,也没结婚。她生性开朗,又闲不住。”我不由得径自微笑了,因为这话听起来像是医生的诊断记录。“某某人开朗好动,兴趣广泛,预后良好。”“凯瑟琳爱约翰,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是千真万确。他也爱她。为他伤心难过的倒不是我或者西尔维亚。我们都非常辛勤忙碌地工作,你懂的。我们都说—尽管别人不太容易理解—回家看到约翰,就恢复了精力。他们(低能儿)就是有种欢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