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6页)

“我读到过这样的报道。”

“嗯,是真的。非常不可思议。那种油然而生的精力,挡也挡不住。”

我没吱声,心头被压得沉甸甸的,感受着这些年,理查德和西尔维亚,三个孩子,他们的房子,开朗忙碌的古巴妇人……毫无疑问,还有宠物猫狗和仓鼠。我真是招架不住了。三十多年,他说过的。

“马修多大?”

“二十二岁,我正等着你问呢。我们直到三十好几了,才要的孩子。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才十九岁,自己都还是孩子。应该有个法律禁止一下。”

“为什么?你们还在一起吗?”

“是的—不,其实不是。我并不后悔……”他又把手覆到我的手上,将威士忌灌进喉咙,示意我也应该喝掉我那杯。我喝了下去,他把两只空玻璃酒杯放回吧台。

“我快喝醉了。”

“很好。除了喝醉,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挨过这一切?”

“为什么你们等了那么久才要孩子呢?”

“我们都太忙了。等了十年。一直在工作,没完没了地工作。今天爆的料还不够吗?”

“确实够了,太多了,我觉得我没法……”我摇摇头。已经堵到喉咙口了,那“三十多年”扎扎实实、满满当当的家庭生活,如此密集而剧烈,家庭结构是—父母都忙于工作(西尔维亚做什么工作呢?),有抱负有头脑的长子,长不大的乐呵呵的低能儿,因为弟弟而精神忧郁的凯瑟琳。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是什么紧急情况,非要你回去不可啊?”

“约翰从未遇到过身边一个家人都没有的情况,至少都会有一个人陪着他,玛利亚从他五岁起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突然间我们都走了,除了马修,但他在上大学,白天晚上都在学校,而且他对约翰一向保持合适的距离,又不失亲近。我们让玛利亚的妹妹住到家里来,但是约翰对她不习惯,所以他生病了。那才是他病了的真正原因,尽管看起来是肺炎造成的。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已经好了。”

我在消化这些信息。问题不断冒出来,我决定一个也不问。

“我想我们该吃午饭了。”我说。

“好主意。”

我们往南走到维勒氏餐厅,我们两个人各自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从实质到式样到重量—重量,重量—此刻都摆在我们之间了。就在那里。我们像孩子一样进了电影院,看了—看什么并不重要。我们牵着手,他说他七点钟得回家。分别前,我们在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凯瑟琳站在外面背对着我们,注视马路对面。她体态健美,但是因为神情恍惚而显得呆滞迟钝。

似乎我们应该若无其事地走向她,这样我们—她和我,就能结识,我想这正是理查德想要做的。但是他有点犹豫,结果她径直穿过马路走开了,步伐沉重,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是因为约翰病了而难过吗?她难道没想跟你一起去?”

“我们没告诉她,是啊,听起来很奇怪,但让她答应在这里上大学已经费尽周折了。她不想和他分开。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感觉就像好几年。你明白吗?我们想让她和他疏远。”

他挽着我的臂弯,我可以从他手臂压着的力量感受到他多希望我能明白。

“是的,我明白。”

“很好。”

“如果她发现他病得很重,而她却完全不知情,那她会原谅你们吗?”

“啊,是啊!”他停下脚步,回过身,双手抓住我的上臂,冲着我的脸微笑,“是啊,是啊,那就是我考虑到的,但是西尔维亚……我们讨论过了,我觉得我们好像自打到这里以后就没讨论过别的事。西尔维亚说,我们必须得把她从他身边带走,她已经有进步了。”

净说我们,我们,我们!每次一对我说起来,就好像在说你这个闯入者,你什么都不是。还说什么“我们没讨论过别的事”—我就能看见我置身事外,只是他闲暇之余遇到的人,是他生活要紧事之外令人开心的娱乐罢了。

他说:“不是那样的,简娜。”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轻轻地前后摇晃着我。他的脸靠得很近,显得急切不安。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一手搂着我,我们沿着老康普顿街从容不迫地往前走。他的手臂透出浓烈的温暖,他是在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改变。

到了街角,他说:“我希望我们明晚可以再聚聚,可以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哪里有意志力说不呢!”

“酒吧见?”

我又点点头,接着走上查令十字街,脑子蒙蒙的,透不过气来。

走到《莉莉丝》的时候,我已经缓过神来了。我站在一边,就像平常有时候会做的那样,看着这一带的老房子。外表看来并没有发生变化,我很好奇以前住在里面的人—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人,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莉莉丝》。这个杂志社占据了两幢房子,原本两家人隔着砖墙和灰泥还能听到彼此的动静,如今《莉莉丝》把砖墙推倒了,并且移除了其他的阻隔和障碍。我在想这些房子以前都是怎么排布的:家里人住一楼二楼三楼,用人住地下室和阁楼。我一想到那些用人跑上跑下,进出于现在打字员和秘书们走动的地方,就仿佛模糊了时光。有个女仆或者厨娘,类似那样身份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身穿曳地长裙和碎花衬衫,远远看着似乎还戴了顶无边圆帽。我快步走向这个来自过去的访客,发现原来是凯特,她低声下气地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她幸运的姐姐工作的地方。看似帽子的东西,原来是她粉色和绿色相间挑染的头发。“凯特。”我说。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说:“哦,看来你真是出去了……”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涨得通红,显得很难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开始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话,况且,我还沉浸在对不幸的人的无尽怜悯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整个人萎靡不振,只是勉强硬撑着自己。凯特身上某种东西击中了我的内心,我几乎就要拥抱她了,把她当成个伤心的孩子,或者可能是自己的伤感情绪幻想出来的女仆,一战前在厨房里搬上搬下干粗活的那种女仆。随后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她说的话,和她大眼瞪小眼。突然一切都对上了。凯特一直在跟踪我。跟踪我和理查德,就像凯瑟琳那样。多久了,有过多少次?尾随到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