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12页)
这时候没有人还留在《莉莉丝》办公室没走,除了汉娜。她坐在椅子上,好像胯下有一匹马似的,结实的棕褐色双腿叉得很开,凝视着窗台上的植物。她身穿紫色和红色相间的条纹裙,头戴紫色的扎染印花头巾,这一切令她看起来更像波卡洪塔斯[50]了。她不紧不慢地给她自己扇着风,拿来当扇子的是最新一期的《莉莉丝》,杂志上的照片拍摄于今年早些时候,拍的是姑娘们大步流星穿过秋天的树林。我说我要上医院一趟,她只是看着我,不多说话。
“凯特吗?”
“不。是个老太太。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情……”我请她到苏荷广场,告诉理查德我没法去见他了。
“我敢肯定,你会认出他来的,只要你见到他。”
“我见过他。”汉娜说,提醒我大家早就伸长脖子,在饶舌说闲话了。
“他一表人才,”汉娜又说,“如果我是另一种取向的话,我会喜欢他。”
“问问他明天行不行?”
“会问的。”
在多萝西·华兹华斯医院的病房里,安妮在床上直起身坐着,看起来脸色阴沉,病得很重。
一看见我,她就开始数落:她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她被带到这儿来完全违背了她的意志,她想回家,想要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没有大碍。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病房里另外三个人都是病号,用尽方法极力充耳不闻,但等到护士进来了,她们就大发牢骚。护士看起来也是心烦意乱,我很清楚,她知道没办法让安妮闭上嘴。“依我看,她是那种人。”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溜出了病房,把她丢给了我。
我心里想着理查德,坐在安妮身边,设法要插上话。我最后总算插进一句,说她的腿已经伤着了,她得明白—然后又是她说个没完没了。她需要的其实就是抱怨。安妮必须诉苦,在家也好,在医院也罢,不管情况如何,发牢骚就是她的选择。我待了三个小时,由着她尖酸不烂老舌不断斥责。直到听我说要走了,她才消停下来,两眼放光,还因为沮丧而有点气恼,说至少她在这里还有人做伴,比她在家还有说头。
在值班台,我问起安妮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值夜班的护士刚换班上来,并不知道谁是安妮,便拿这些话安抚我:医生呢……我们将会……可能一两天内……
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安妮尖声叫道:“护士,护士。”而护士压低嗓门,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说:“这里有按铃,亲爱的,按铃……”
“我不要按铃,我要回家。”
正当我写完这些内容,打算要上床,电话来了。是理查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带着喘息,强压住怒火。我听得出他已经生了几个小时的气。
“你的女杀手转达了你的消息。”他说。
我不语,思绪从我能为安妮做什么事—如果做得了什么事的话—转移到眼下的要紧事:理查德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去见他,一天拖一天,变成了几个星期不见。很抱歉,我不行。他本来打算不追问,也不想知道,但是他的怒火传递出的可不是这样的信息。
我慌了神。我不能,绝对不能把马修的事告诉理查德。
我说:“对汉娜有意见?怎么回事啊?你真是可笑!我找不到别人帮忙了,办公室里就只有汉娜在。”
“那个女人!”
“那又怎么啦?理查德。她说什么了?她做什么了?”
“她显然对她扮演的角色是乐在其中。”
“我不相信!她并不……”我顿住了。我可以想象汉娜四平八稳、自信十足的派头:“简娜不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听出弦外之音: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汉娜根本不可能那么想。对待一切,她的风格就是强调: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就应该这样!同时她会用洞察哲理的冷眼旁观,一边抚弄垂荡在她光滑起伏的棕褐色胸部的那串黄色珠链。我说:“汉娜和我们意气相投,她的表现方式很多样。你肯定是误会了。”
“我没误会。她很乐得告诉我你上别处去了。”
“我去看安妮了,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让我牵绊的那个老太太。我不能不去。她什么亲友都没有,除了我。”
“我估计最近你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陪她,而不是我,所以你连腾出半个小时来见我都做不到。”
我思忖着,假如我真说出来了会怎么样:“我爱上了你卑鄙的儿子马修。不过别当一回事。我觉得仿佛是收到指令作出的反应,你知道,像是受到了某种洗脑灌输。他只要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我就爱上了他。不过你会理解的,我知道。”
想想真是吃惊,虽然我知道他这个人极具判断力,也讲公道,但根本不可能跟他解释这件在我看来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事情。我说:“你之前几个星期都在亲戚家做客,说他们其实对你无关紧要。”
“你不会是在报复吧?”我听出他话里可谓是五味杂陈:有怀疑,有震惊,有受伤。我知道他难以相信,我本来自己也很难相信他会那样;他感觉受伤,是因为我竟然可以为了小小的报复,断然不顾我们不断缩水的财富—能共度的日与夜。
我说:“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在伦敦,我也在伦敦。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你不能来见我,根本没有来见我,一次也没有。”
我说得几乎是结结巴巴,听上去很狼狈,但无疑充满歉意:“如果我告诉你……”却说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我能听见他在叹气,并且把电话听筒移开了—他在运用他超乎常人的自律,讲求起公平公正,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说:“告诉我,马修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是马修的缘故吗?是因为他,对吧?”
在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能说出来,如果我打算说出来的话。我坐在那儿,一手拿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白色丝质睡衣的胸口处,仿佛他能看见我,又好像我们的争执使得我们身上被强加上了一层羞怯感。作为惩罚,我觉得全身一下子就浸染了那种氛围—和马修“相爱”的“滋味”:我呼吸着芳香却又带有毒性的空气,当中混杂着难以驾驭的贪欲,混杂着对某种若在左右却又咫尺天涯、让人心生戒备的讨厌东西的渴求。我能尝到虚伪在舌尖上的甜蜜滋味,不由觉得一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