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5/12页)

有时候,这样一些隐秘和安全的瞬间仅仅就来自看一看地面,看一看电车轨道,面对那里的沙子和落叶。然后,这里便会成为一个寂静的地方,即使在这个时候电车的铃声无比刺耳,车轮在急转弯时摩擦,仿佛不会有这样粗壮的粉笔划过石板。你会觉得自己沉浸和超脱到这种宁静的、除了沙子和落叶空空如也的轨道里(就这样,一个“人”便有了自己的位子),而不愿特意爬进一片枯萎的、打卷儿的树叶里,就像赫尔曼·伦茨81一首诗里的“我”想着要这样。

也很奇怪,只是一再想象着童年的乡村一个寂静的地方就代表这样的地方本身。是的,与当年在那里的情形相比,在空间和时间的距离中对它的回忆甚至使它产生更加无与伦比的作用。比如说,这样的回家之地、或休息之地,或拐弯之地现在变成了那些反正也越来越没人用的农家牲畜过磅台,是些相当均衡地嵌入地里,嵌入土地或者沥青里的活动木板过磅台,可以容得下身子最长的公牛和身子最肥的母牛。过磅装置安装在平台下面的地底下,牲畜的重量会从这里准确无误地显示在过磅台正后方的表盘上:这个过磅台,如果你小时候或者后来站到上面,晃动,再晃动,像它一样上下晃动,和一个人一起,从某个时刻起,你就可以静止地站在木台上,而这个木台便会接着晃动一会儿,就像是在荡秋千和被人推着荡秋千一样。

不言而喻,在城里上大学期间,那些之前早就被感受为寂静的地方,比如马路边的牛奶摊,草场上的干草堆和晒草架,特别是远处田间的小木屋,好像更加强烈地弥漫出时而越来越不可或缺的寂静。

这不是乡愁。它并没有吸引你去那里。那些牛奶摊,即使早就被弃之不用了,腐烂了,垮掉了,那些干草堆,即使多年前的干草此间已经发霉腐烂了,那些小木屋,即使里面最后一个果子酒罐子早就在冬天的严寒中裂成了碎片,面包皮硬成了石头,板肉皮风干成了皮革,连田鼠也不再来光顾了:所有那些寂静的地方就在那儿,在这里,在我心中,在我身边,更是包围着我,即使,也有可能,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拥有,可以触及和“可以闻到”,也许越发不适合当今的时代状况了——越发有抵抗力,也越发能够进行抵抗。

更加奇怪的是,不需要打算,也不需要计划,你可以独自从自身中创造寂静的地方,根据具体情况,在喧闹中(正是在喧闹中),在时而无以复加地扼杀精神的流言蜚语中。在听这个和那个课的时候,通过阅读伟大的和不太伟大的文学作品,这样的地方就会自然出现,会保护你。有一次,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形,不是通过阅读的东西,只是通过对它的回忆,甚至是在学生食堂里,尽管那里直到晚上都人满为患,可常常是我觉得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在食堂里,在距离我所在的角落很远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由于持续的吵闹声,你根本就听不到或者几乎听不到什么新闻。好奇怪,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威廉·福克纳的面孔,十分陌生,但很有风度。我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角落里的我立刻就明白,这个作家在这一天去世了。所有这些年来,作为他的读者,他在我的心里是一个父亲的形象。一种强烈的,令人隐隐痛苦的寂静蔓延到我的心里和我的四周。当我后来——大概是1962年6月?——晚上骑车回城郊的住处时,这种寂静也陪伴着我,一种弥漫到整个城市的寂静。

通过阅读而获得寂静的地方(这里指的并非是所谓在寂静之地的阅读,自然而然,或者也非如此):几乎是人所共知的道理。相反,更奇怪的是,也许最奇怪的是,远离书本和童年的栖身之地,一个寂静之地甚至可以从纯粹的身体移动中产生,又是没有计划,又是无意间。一次停顿,一个折返,一种向后走,一种纯粹的屏住呼吸,都可以产生这样的情形。最可靠的,或者只是我现在书写时才又想到的?那样的动作是我当时从托马斯·沃尔夫82的书《天使,望故乡》83中获得的,主人公早慧的哥哥本,只要他无法忍受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的闲话、争吵、胡闹、争斗等时,就会把头扭过去,走到家中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在那里对着他的“天使”说:“你就听听这个吧!”直到今天,只要遇到类似的情境,我依然会模仿本的做法,转过头看向别处,望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只是我无声地讲出那句对天使说的话,而天使在他的寂静的地方应该倾听的蠢话,通常都出自我本人之口。

现在是该说清楚的时候了:这样或那样的寂静之地不仅仅只是成为我的避难所、庇护所、藏身处、隐身地、保护所、隐居处。尽管从一开始,它们部分是这样。但是,同样从一开始,它们同时也是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更多,多得多。尤其是这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这个更多的东西促使我在这里写这篇试论,在书写中对它做一点符合它本性的、片段式的阐明。

奇怪或值得回忆的还有:至少在那个时候,那些似乎是官方的或者被承认的寂静之地对于我来说几乎都名不符实。正好在上大学那个时候,我一再被吸引到城里那空荡荡的教堂和墓地里。但是,记忆告诉我,即使在最隔绝喧闹的教堂里也从来透不出一丝光亮和温暖;在幸运的时候,最多不过从旁边,从法衣室里,从隔离栅栏间透出一缕柔和的微光和一丝短暂和安慰的烟雾。几乎是一种解脱,然后又穿行在外面的巨大喧闹中。

所有那些陌生的公墓,而在万圣节和万灵节时装饰一新的墓地更陌生:更确切地说,当转过头去望着一片空虚时,当想象两脚踩在水平晃动的过磅台上时,当看到那四面透风的小木屋,角落里总是放着祖父或是谁的破烂胶皮靴筒,万灵节便活跃起来,挥手示意,随风而来。

第一个作为寂静之地而包围住我的公墓,是因为其中的厕所才成其为寂静之地,是在很久之后,在日本。是的,从寂静之地回到大写的寂静之地84。此外,在如今书写的日子里,我才明白过来,在上大学的几年间,在格拉茨城里的确至少有一个寂静之地可以说名副其实,不同于上述所说的。那不是一间公共厕所,既不是在中心广场上,也不是在火车总站里。在我的记忆中,我更讨厌那些厕所,无疑也是因为那些同性恋者,或者不管是什么人,他们总是在厕所前面不是晃来晃去,就是一动不动,最多不过是有时回头看一眼,不像《天使,望故乡》中的本那样(但是谁知道呢?),他们会在小便池前待数分钟,甚或数小时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