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7/12页)
那么,面对厕所那儿白色氖光灯下我的双影人,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并不特别。根本不那么讨厌。也许不完全具有哪些确定的东西,但也不是一点没有。与世界明星相去甚远,如果说是个傻瓜的话,那也是个来自乡村的傻瓜,而不是一个省城或者都市傻瓜。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哎,就是这样的。是啊,你瞧瞧。你看吧,怎么样?看吧,再看吧。是的,你就看看吧。再看看吧!
后来,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80年代初,我在日本的一个公墓厕所里又碰到了一个寂静之地,至少是一个,我想把它讲述给自己和/或别的什么人。
在此期间,血——电影里的血——流入和流出厕所;一个熟人,不是电影里的,在茅房里,急着上厕所,却没能打开门,被雷电击中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国家,朝着一个老式的、很深的厕井呕吐,掉了进去,幸亏他那时(现在仍然是)肩膀很宽,卡在那里,头露在上面,一整夜,几乎要窒息了;直到今天,一个有轨电车终点站的厕所里那个老清洁妇的尖叫声仍然回响在我耳边;当时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并且因为那个声音,也因为她所说的话——,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又和一个熟人一起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用冰冷刺骨的水冲着脑袋,那个声音,后来当我踉踉跄跄走进黑夜里时,它依然在身后吼叫着:“啊,真吓人!这个人多么让人讨厌啊!”
要是这里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对此的讲述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那没有真正的寂静之地的数十年的连续镜头恐怕就会伴随着一些目光的节奏;它们透过无数火车厕所的洞眼,向下望着无数相互交错在一起的铁轨;而在飞机厕所里,目光所及,除了那突然冒出的晶蓝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涡流,更多什么都看不到。
我怎么会想起日本那个寂静之地是在公墓里呢?今天,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偶然地,因为那本书就意外地放在那儿,拿起了谷崎润一郎85的书《阴翳礼赞》,立刻就读到他对日本寺庙厕所的描述,赞颂其建筑和那里的寂静,“灵魂会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安宁”;他还描述了那里的茶室。读到这儿,我就想起来,那个厕所并不属于公墓,而是寺庙建筑的一部分。我对寺庙本身几乎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在高塔的木板屋顶上有一群麻雀,这些小鸟和木板一样是灰色的,只是因为它们跳来跳去,竖起羽毛,在木板间玩捉迷藏,才能把它们和木板区分开来。我现在觉得,这就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多亏之前在寺庙厕所里待过。
那座寺庙位于奈良,是日本天皇当年的皇宫。我已经在两三周前就到了日本,在东京待了几天后,大多时间都在路上。其实更多是四处乱走。尽管我一再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总是走错路和四处瞎碰,有时就找不到地方,近乎迷茫,渐渐地,甚至导致内心分裂。我整天在京都街上走来走去,一再走错方向。我最终到了龙安寺的庭园,看到那片已经从成百上千张图片上看到过的砾石地86,上面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岩石;只要一看到岩石,你就会想象到日本海上的各个岛屿,还有那呈波浪形的砾石就是大海——或者不管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我还是问自己:“我来这儿干什么呢?”在镰仓,我四处久久地荡来荡去,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墓,站在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前,他那充满平静和寂静的电影曾经令我十分激动,如今在思想上依然如此。这时,我也同样问自己:“我在这儿要干什么呢?”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的“无”字——意思大概是“一无所有”。在欧洲家乡,阅读或者观看照片时,这个字周围会闪现出一种晕圈:在镰仓身临其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真的就是一无所有,彻底的一无所有。
那天早上,走进奈良那个寺庙里的厕所时,我才觉得日本变得熟悉了;我真的到了这个岛屿上;这个国家,整个这个国家,才接纳了我。谷崎润一郎在赞颂日本的寺庙厕所时强调那贴着精致木质脱纱的墙壁,尤其是推拉门,门上的木格,上面贴着浅色而透风的纸,从外面只能透进微弱的反光:如果我说这些细节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的话,那恐怕是在说谎。我只记得,那里笼罩着谷崎润一郎渲染的朦胧,正是这种朦胧立刻让我感到神奇,成为他的客人,因为它以无与伦比的温柔和真实包围着我,欢迎我的到来,使我在迷失了几周之后回到了现实中,回到这个地方,回到生活里。(这时,外面,也就是奈良城中已经是朦朦胧胧的黎明了,而寺庙花园中还没有。当然,这不可能是偏僻的厕所隔间中的光亮。)
到达的感觉,被接受的感觉,宾至如归的感觉?奈良的寂静之地也是一个解脱之地。这不是避难处,不是庇护所,不是上厕所的地方。在那个清晨时分,它只像平日的一个地方一样,也许就像没有过的地方一样,这个地方就是“地方”。该怎么说呢,我在其中难以自制,浑身充满了令人振奋而不确定的能量。这个地方令我兴奋不已。是的,在这个寂静之地有一个“神灵”在活动,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个神灵负责“宁静”,同时也催人快快离开,刻不容缓——一个令人不安的神灵,一个让人难以自制的神灵,一个被赋予了魔力的、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又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样的寺庙厕所只有一个缺陷,“如果你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距离主建筑太远,“特别是在冬天潜在着感冒的风险”:但是,在我看来,即使是西伯利亚的寒冷在那里似乎也奈何不了我。要是这个带有“精致木纹”的木屋一瞬间着了火的话,我也正身在其中,我似乎会毫发无损地跑到外面去——甜美的幻想?是否也是由于这个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的缘故,谷崎润一郎才认为,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寺庙厕所更适合“感受昆虫的啾啾鸣叫,鸟儿的歌唱,月夜,这些一年四季转瞬即逝的美丽”,也许这位年老的俳句诗人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之地“产生了无尽的创作灵感”?
不管怎样说:自从在奈良的那个寺庙厕所度过了一个早晨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寂静之地就超越了物质和地点,像思想一样伴陪伴着我。换句话说:从此以后,它就是一个话题,或者,翻译成古希腊语的话,是一个难题,一个吸引人的难题——在它的第一层含义上说是个“前山”,某些必须绕过去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大船,或者小艇,或者小舟就是语言,是绕着圈子或者勾勒的叙述语言。